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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伏在他的背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带着她穿过那片缅栀花林。
这是苏迪亚最喜欢的地方,缅栀花是苏迪亚最喜欢的花。他常说,这花是有佛缘的,他幼年时曾寄住在寺庙中,寺庙的院落里便种满了缅栀树。他负责打扫寺院,这缅栀花很是脆弱,软风一吹,落了一地;待他扫完,再回头看去,又落了一地。然而他却并不沮丧,因这花总令他看着欢喜。
傍晚时看这花树最是迷人。稀薄的日光落在蛋白色的花朵上,树上地下,到处泛着一层浅金色的光泽,仿佛是从殿宇和佛祖那里撷了几丝神采。
二三月份的时候,花开败了,叶片也尽数落下,只剩得光秃秃的树枝,那形态倒似鹿角,所以人们又叫它鹿角树。她的眼睛虽看不见那些浸染着金色神光的花朵,但苏迪亚曾带她去摸鹿角状的树枝。
现在少年和他景仰的佛祖在一起了。也许在一座最高最遥远的寺庙里,少年正缓缓扫起满地的缅栀花。正是黄昏,金色如故。他不时地停顿下来,微微俯身,看一眼那个还在人间受苦的女孩。
在春迟旁枝丛生的记忆里,苏迪亚也不过是一个单薄的影子,一闪而过,淡如一抹陈年血迹;可是那个影子总是笔直地站在春迟身后,不躲闪,不游移。
《誓鸟》 投梭记《誓鸟》 投梭记(下阕)(10)
10
春迟被骆驼带回营地。仍旧是那间屋子,大窗户,傍晚射进来的阳光照亮满地的棕榈叶。
骆驼抱着她,他探入她,比先前更温柔,更小心翼翼。她疑惑地感觉着他,他伏在她的身上,忽然乖顺得好像小男孩。
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摸到他的眼窝——他紧闭着双眼。他的皮肤是块松软的土地,皱纹犹如茂密的植被,遍布各处,无声地疯长……衰老的过程不可遏抑,他像一面土崩瓦解的墙壁,坍塌的烟尘扑面而来。她贪婪地吸吮所有尘末,仿佛这些就是他沧桑的过往。她在他的往事中寻找她丢失的记忆。
她比任何时刻都更需要这段记忆。苏迪亚的死已经拦住了她奔向骆驼的路,她与骆驼不会再有将来,他们只能在往事里相聚。所幸的是,他们拥有丰沛的往事,她在寻找记忆的过程中越来越相信,那段丢失的记忆一定繁盛而华美,不会令她失望。
她躲在他身体的下面,他那沉实的身体像低低的屋檐一般遮挡住她。她努力使自己相信,他们是在过去的某个时间里。于是她忘却了苏迪亚的死,尽情地与他欢愉。
但是骆驼永远是个野蛮的闯入者。他刺破了她的茧,将她掘出。
她感到房檐忽然被掀翻了,她站在旷阔的空地上,暴露无疑。她看到少年一点点被拖出来,从阴冷晦暗的角落里。他冰冷的双脚张开着,灰青的脸庞上还留存着几分死亡突然降临的惊愕。
她在他的肩膀上找到了自己的气息。他们是有过一个拥抱的,带着缅栀花的清香。
她猛然推开他,粘合在一起的身体被撕裂,他们都感到一阵疼痛。他捏住她,把她重新打开。
她恶狠狠地咬他,掐他的脖子。他按住她,携她翻越最高的山峰。那是有飞鸟和桃花的地方,是人间仙境,谁也无法抗拒。
瀑布从山顶飞溅下来,流进最隐秘的溶洞里。她听见泉水击打岩石的声音,那声音圆厚而悠长,宛如经历了一个瓜熟蒂落的过程。
她愣了一下。
也许早在那时,春迟就已经明白什么将会发生。底层休眠的火山苏醒过来,骇人的声音一层层涌出表面,干燥的皮肤变得湿润。她忽然不想和他的身体分开,体内的仇怨已被奔腾的瀑布冲走,现在那里一片空旷。没有人知道,一粒微小的种子正缓缓地游向它的彼岸。
《誓鸟》 投梭记《誓鸟》 投梭记(下阕)(11)
11
军队正在造新房子,并且集敛了岛上有钱人的各种珍稀宝贝。人们渐渐习惯了匈蓬人的统治。对他们而言,谁统治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家中剩下的成员都平安地活着,能够吃饱,不再流血。
春迟走出营地的时候,没有人阻拦。骆驼并不担心她会离开,或者应当说,骆驼不认为她会离开(素来只有他抛弃她,绝没有她抛弃他的可能)。骆驼以为,先前她的离开是因为惦记着住在海边小屋里的那小子,现在他已经替她了断了这份牵挂,她还有什么理由离开呢。
她一个人跑去海边小屋背后的树林,逐一抚摸那里的坟包。小的是他的小动物们,那个最大的应当就是他了。她采回一些缅栀花,放在他的墓上。她没有哭,靠在那座坟墓旁边的时候,她觉得很平安,仿佛他就坐在她的旁边。他一向是安静的,不会吵着她。
三日后,她离开这里。临走前从床下拖出那只木箱,满满一箱贝壳,这是苏迪亚最后赠予她的礼物。
春迟在海边等待可以去其他小岛的船。她要找一个不属于骆驼的小岛,逃出他掌控的领地。
然而骆驼的士兵忽然出现,将她抓住。她又被带到了骆驼的面前。她蜷缩成一团,手中紧紧抱着那只木箱。他一定是愤怒的,她听到他咻咻的喘息声。他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拉起来。
他用手捏住她的脸。她试图在他野蛮的动作里寻找一丝往昔的温存,然而这似乎是徒劳。爱是最令人哀痛的幻觉,此刻,被他这样羞辱着,如何能再沉浸于被击碎的幻觉当中呢?
“把她手中的木箱夺下来!”他命令身边的士兵。
她冷笑起来。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见钱眼开的女子。
他们走上前去抢她的木箱。她紧紧抱住,他们都很吃惊,一个柔弱女子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力气,然而这也使他们断定她手中的木箱里是珠宝。
春迟明知,若是打开让他们看一眼,真相自然明了,那一刻骆驼该是多么难堪!然而她却宁可他继续误解她,也不想让他们打开木箱,因这是侮辱,对于虔心的爱,对于可贵的记忆,对于苏迪亚。
木箱还是被夺走了,倒扣在地上,贝壳滚落了一地。破碎的声音。
赤烈的日光下,不会再有更大的羞耻。
她挣脱惊愕的士兵,扑倒在地上,摸索着捡拾那些贝壳。春迟一片一片捡着,将它们重新放回木箱。
骆驼和他的士兵怔在那里。没有人会懂得这个疯癫的女人,她视如珍宝的木箱中不过是一些随处可见的贝壳。她贪恋的不是金钱,那么又是什么呢?是什么令她如此敬畏和迷恋?骆驼俯下身去,试图安抚她。她剧烈地颤抖起来。喃喃祈求道:“让我走吧……”
她带着她的木箱离开,消失在船舱里。而船又消失在大海中。这女孩令人不安,甚至感到不祥。骆驼只是希望自己快些忘记她跪在地上绝望的样子。他疲惫地对他的士兵说:
“走吧,我们回去。”
女孩坐在船舱里,那颗小小的胚芽终于动了起来,第一次。它像一个风筝轴不动声色地放线,然后轻轻对女孩说:
“不要怕,现在你不再是毫无凭借的。”
女孩接过梭形线轴,看见挂念和爱恋一圈圈缠在上面,都没有丢。她所有付出的,都在这里了。
《誓鸟》 磨镜记《誓鸟》 投梭记(上阕)(1)
磨镜记
上 阙
1
双目失明后,春迟的眼前常常出现淙淙的样子:她穿着那件脏兮兮的灰色裙子以及草叶编的简陋凉鞋,佩戴庞大的扁月形铜饰以及很沉的黑色或白色的珠串项链,她站在高大的扶桑树下,嘴里咀嚼着一颗槟榔。忽而粲然一笑,露出满口赤红。淙淙的美令人讶异和不安,然而她自己却浑然不知。那美丽又暗藏着杀机,仿佛她被放置在巅峰之上,随时都有可能一落千丈。
她们初识正是淙淙最美的时候,一个女子在她最美的时候,对于自己的美一定是不自知的,在懵懂中攀爬,向着更高的地方,不知不觉就到了巅峰。
这种美也许曾让春迟感到不安,也许还有更复杂的情感,比如妒嫉。因为妒嫉,她才开始想要躲闪。这种感觉,就像春迟第一次走入曼陀罗花丛,看到一朵朵倒吊的花朵,绵绵不绝,生机勃勃,可这是多么垂丧的艳丽!在淙淙面前,她赞美了这些花朵,淙淙便以为她十分喜欢它们,却不知道那赞美也隐藏着深深的敬畏。这注定她无法将自己融入那片花丛。
《誓鸟》 磨镜记《誓鸟》 投梭记(上阕)(2)
2
潋滟岛上的收容所是春迟记忆的起点。
它曾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寺庙,由于绝好的地势,又或者还有神明的保佑,这里纵使在海啸来袭的时候也安然无恙。海啸之后,当地的穆斯林们欣然同意将它改建为收容所,而他们大都迁徙到邻近的一个岛屿,那里是很原始的马来人部落,有寺庙和安全的住处。
在这里,春迟闻到墓穴的气味,好像一切都死过一次了。她亦如此,并且,她死得似乎更加彻底一些,从前的事情一点也不记得了。
那场海啸带走了春迟的记忆,将她像一个清洁的婴儿一样带回世间。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好像得了嗜睡症一般,久久沉溺在梦里。不过做梦的感觉的确很好,不费一丝力气,很轻很轻,像是有个陌生人走近,轻轻地挠她的头皮。春迟醒来便看到枕头上落满了头发。
她醒来,在热带的暴雨中,原来有人在拼命地摇晃她。春迟看见眼前的女孩脸上满是鲜血,在月光下像幽怨的女鬼。女孩用一团雪白的棉花堵住了春迟的鼻孔,拽起她的一只手臂,向上伸直。春迟朦朦地坐在床上,透过身旁黑洞洞的玻璃,看见自己血乎乎的下巴,鼻子里簇拥着白烟,奋力地举高一只手臂。
女孩对春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