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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本贵。”
“比钻石更贵?”她感到意外。
“贵得多,”我感喟地说:“世上不知有多少东西比钻石更难能可贵。”
譬如说:利璧迦的心,我竞不知她的一颗心想些什么。
强睛倒在沙发上,非常钦佩的说:“至美,你真伟大。”
再苦恼我也禁不住笑起来,我竞成为她的偶像。
她说:“至美,太阳那么好,陪我出去吃早餐如何?”
我温和的说:“叫人看见,对你无益。”
“我巴不得有人看见。”
“如此热情,对你无益。”
“至美,藏头躲尾,更加无益。”
我不去理她,在厨房做面包咖啡吃。
张晴坐在一角大口大口的把食物塞进嘴里。
利璧迦的胃口一向差,开头是节食,成为习惯之后,吃也吃不下,老要我劝食,挟到她
碗中,她还扔出来:“至美,我不爱吃肉类,我至恨人家逼我吃肉。”我记性不好,她至为
烦恼。
也许应该娶张晴这样的女人,好白话,容易对付。什么都吃、不怕打鼾、不多心、不出
走。
我随口问:“一个人生活,也很清苦吧。”
“这也并不表示我急不及待的要抓一个人。”她眨眨眼,“以你这般人才又例外。”
张睛捧得我不好意思叫她走。但愿利璧迦也会同我耍耍这样的花枪,也许真的谁没有谁
都活下去,但我爱听这样的话,耳朵受用。
我对张晴说:“我有点事要办,你请回吧。”
“终于赶我走了。”
她无奈的站起来,拍拍手。此刻的她有点苍白有点瘦小,与平常张牙舞爪大不一样,竟
有三分风韵。
我说几句客气话,把她送出去,松一口气。
始终没有触电的感觉。可能是同事这么久,早变成兄弟姐妹。
我的确有事做,取了保险箱锁匙去银行。
我约莫知道一八七四号箱里有些什么,利璧迦颇喜首饰,这些年来,她置了点东西。给
我一条锁匙,不过是表示对我尊重。
我抵达银行,签妥名字,手心不禁冒汗,如果贵重的东西还在,那么利璧迦是会回来
的。
我将钢制的抽屉拉出来,一伸手进去,空空如也。我吃惊,一看,只剩下结婚时母亲给
的一条金项链。
我将抽屉重新锁好,一言不发的自银行保管部走到储蓄部,查利璧迦的户口。
做账的小姐问:“是周璧迦?”
“不,利璧迦。”
她办事地方的女职员以冠夫姓为荣,往往叫陈李小兰、王宋玉莲之类。
利璧迦一直没有用到夫姓,人都称她利小姐。
银行职员的答覆来了:“周先生,周太太的户口在上个月十号已经全部结束。”
我道谢便离开。
户口下财产全是她挣下来的,即使是我的东西,我也不会吝啬。
看样子我必须承认一个事实:利璧迦暂时是不会回来的了。
天淅淅下起雨来。是那种带着煤灰的小水点,沾在衣服上就是淡淡一个灰迹子,很难洗
得掉。
中学毕业后在工专念了三年,被保送往英国一个叫胡佛汉额的小城读机械工程,每日清
晨五点便要出门,天天都下这种煤灰毛毛雨,天地人都蒙着一层灰朴朴的污渍,难过是难过
到极点。
我又吃了整整两年苦才考进大学念硕士,本来这种屈辱在今日只会衬得我的成就更闪闪
生辉,不知怎地,今天我的心情坏到顶点,忽然又像回到十多年前,一个小伙子独闯江湖,
离家两万公里,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半工读的厂里有一只外国猪狸,坏是坏得不得了,硬要我抬生铁,一束束,都是铁刺,
一双手就毁在那里,生满老茧,他连我戴家中寄来的白麻劳工手套也看不入眼,总与我寻麻
烦。
打那个时候起,我就厌恶外国人,国家不强是不行的,子民不为国家出力也是不行的。
家中只有我一个人续上大学,成担的神主脾等着我拿文凭回去,只有抱着破釜沉舟之心
咬紧牙关死读。
今天都想了起来,当中岁月似没有过,我双目孺湿。
那年的圣诞我就胃出血,躺在医院中,报喜不报忧,也没敢把这件事告诉父母,抬头所
看到的,又是窗外那一角铁灰色的天空。
前年第一次到鞍山,一下车就发呆,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天色竟一模一样,特地去配色
也还没有配得这样凑巧。
真是命中注定。
我没想到会在困境中遇到一枝百合花般的利璧迦。
我是苦学生,她是千金小姐,地位背景都不能比,但也是注定的,我终于得到她。
我又失去她。
我约了做律师的朋友吃午饭,把小郭也拉出来。
我问:“如果夫妻之中有一方出走,婚姻还是否有效?”
律师扬起一条眉毛,“出走?只到购物中心走—走,是不影响婚姻的。”
“不,我的意思是,有一方面失踪。”
律师朋友立刻直觉地认为小郭有毛病,双眼看着他,沉重的说:“如果单方面失综超过
五年,你可以在各大报章刊登寻人广告,如果再没有回音,你可以单方面申请离异。”
“竟要五年。”我说。
“是的,”律师一边喝咖啡一边说:“至美,男女关系搅得不好,大则身败名裂,小则
丧尽精神……不过你没有这种烦恼,至美,你与利璧迦真正是一对壁人。”
我哭笑难分的呜咽一声。
然后他又看着小郭,“劝她回来吧,闹下去双方损失可大。”
小郭知道我要面子,也不拆穿,只叫侍者结账。
律师走了之后他问:“你是否已作最坏打算?”
我点点头,意兴阑珊。
“每个朋友都以为你们可以白头偕老。”小郭说:“真可惜。”
“她把她名下所有财产都带走了。”
小郭忽然想起来,“房子,房子写谁的名字?”
“利璧迦。”
“房契呢?”小郭惊问。
“我不知道,”我说:“保险箱内空空如也,她不会卖掉房子吧,我住到什么地方去
呢?”
他沉吟,“至美,你也太相信女人了。”
“不,小郭,有一半是她的节蓄,她父亲去世之后,她多多少少分到一点钱。我的经济
情形并不如外界想像中的那么好,我不过是个受薪阶级。”
“你肯定这件事里没有第三者?”小郭问。
我惨笑,“我肯定。”
“你仍等她回来?”
“等,一年,三年,五年。”
小郭说:“我做这么多案子,这也算得是件奇案,尊夫人真出人意表。”
我不语。
“你会如常工作?”
“是。”
“几时再北上?”小郭问。
“等一位流体力学专家自美抵港,便可与他北上。”我说。
“周至美,我真的佩服你,学问这么专门。”
我招拍他肩膀,“别让几个专有名词把你唬住。”
“请你节哀顺变。”
我看着天空,“小郭,你说得对,她如果要回来,总会回来的。”
与小郭分手,我走入酒吧。
从下午开始喝,到夜深,刚刚可以酩酊。
胃扯住般不舒服。
很久没胃痛。有时忘记它曾经出血。十九岁的大男孩,读六小时的书,做六小时工,重
伤风也无暇看医生,只吃药房买回来的阿斯匹灵。过量服用,导致出血。
那夜胃也是这么扯住,我怕呕吐,会引起同房不快,我们六个同学一间大房,很像一百
年前被卖至金山做苦工的猪仔,有限的津贴,无穷的愁苦,妄想吃得苦中苦,好做人上人。
我自床上挣扎到房门,想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去,在门口就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不省
人事。
事后同学告诉我,吐出来的全是血。
也不是每个留学生都有此可怖经验。
利家的诸表兄弟姐妹完全不是这样,他们的大学生活犹如逛花园,入冬后汽车挡风玻璃
上结冰是最大的烦恼,我与他们不大谈得来。
我一直有点孤劳自赏,愤世嫉俗,这个毛病等婚后寻到一份很理想的工作才慢慢改过
来,也许少年时代吃些苦,磨炼一下是有好处的,我同自己说,在厂里看着钻石轮盘顺利地
切开钢抉,我安分愉快的做下去,发誓要与钻粒一般刚强。
博士论文由达啤尔斯赞助,写的便是氮化硼与钻石打磨的区别;时间过得真快,我摸着
杯底,时间过得更快。
“咦?周先生。”
我抬起头,是个脸圆圆的小姑娘,一张面孔好熟。
“我是玉光珠宝的伊莲。”
“是啊。”利璧迦是他们的老主顾。
”你们还没有移民?”伊莲问。
“移民?”
“是呀,周太太上个月来卖钻石,说是移民急用。”
“啊,是,移民。”我喃喃的说。
“我尽力给了个好价钱,”伊莲说:“当然比起入价是有段距离的。”
我说:“谢谢你,伊莲。”
“我要过去了。”她给我一个甜蜜的笑容。
那边有个年轻的外国男人在等她。
我将头埋在掌心中,过一会儿站起来结账,打道回府。
女人要变起心来,一点办法也没有。
走到冷巷,我的胃反转,伏在肮脏的墙上便朝阴沟中呕吐。
我淌下眼泪,一半是因为刺激,一半是伤心。
冷风吹上来,我略为清醒一点,伸手去截车。司机朝我看一跟,喃喃说:“最怕醉酒
佬。”把车开走。
我把外套拉一拉,倚在灯柱上,像个阻街男郎。
我充满自怜,这个时候要是下起倾盆大雨来,更加能增加悲剧色彩。
我只余下今天可以放肆地纵容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