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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声剑鸣,循声望去,只见殿门处一人卓然而立。雪后初阳缓缓勾出盈盈金边,而他手上的剑,却比那道金光更夺目。
李乐官目光一转,不看那少年却去看皇帝。高居庙堂的君主面含浅笑,甚至是有些纵容的看着那少年。李乐官心中盘算,手指已落在弦上,铮的一声,一曲《朔风》悠然而出。那少年踏着节拍,剑光笼罩全身。李乐官发丝颤动,当少年掠过他身前时,他看到了少年的脸,精致姣好,一如皇帝后宫中的美婢艳娥。他也明白皇帝惯常掩饰的眼今次为何毫不掩盖的流露出近乎纵容的温柔来了,换作是他,见到这等美貌绝伦的少年,也会捧在掌中疼爱。口中虽如此赞叹,心思却已不在琴上。
一声声琴声仍可裂帛,却少了肃杀峥嵘。他笃定,这殿中没有谁能听得出来,因此嘴边带着浅浅的蔑笑,欣赏着少年刻意展现出凌厉杀气的剑。他觉得这殿中,没有人值得他用心弹奏。少年走到皇帝跟前,飞转的脚步渐渐缓了,眼中波光流转。李乐官暗笑,如此献媚,真是委屈他手上的剑。但这济济庙堂,又有多少人懂剑呢,正如他这没有心的琴,哪怕走了音,一曲终了时,照例有人感叹曲调之美,皇恩之隆,一片风马牛不相及的赞叹。
少年着了一身红衣,或许因身子纤细,不觉迫人,反觉艳丽。大红衣袖被剑风撩起,将他目光引开,正落在一身黑衣的萧戟身上。他有些惊讶,那青年将军竟然也没有看少年舞剑,多么大不敬啊!暗笑,自己何尝不是大不敬?将近曲终,他轻轻舒一口气,终于能从这脂粉阵般的大殿退下了。他见到萧戟也舒了一口气,而显然他不会有自己这样的烦恼的。有些好奇,不苟言笑的萧戟会在这大殿之上皇帝眼下和谁说话,目光随他转开,却正撞在大将军身上。大将军穿着皂白的朝服,静静坐着,他没有注视皇帝,也没有理会萧戟,只是手指随着乐声微动,若有所思。
心中凛然,莫非他听得懂这乐曲。不由收敛全部心思,真正用心弹起琴来,却也只来得及收上最后一个音。叮的一声,如蕊溅珠泪,散入溪间,悠然隐没。
果然自皇帝以下,一派赞扬,为他没有用心的琴,为那少年华丽的剑术。李乐官起身受赏,睫下目光流转,刻意停留在大将军脸上,果然大将军眉头轻蹙,似乎带着一点不解的疑惑。李乐官自然知道他在疑惑什么,暗恨,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后悔。他发誓,他日定要为大将军弹奏一曲,为真正懂得琴的人,用全部神魂弹奏一曲。
第五十七章
古琴余音,如涟漪般圈圈荡开,撩至飞龙藻顶,那金须龙爪便于一瞬间鲜活起来,丝丝颤颤,宛若从空中飞扑而下。那红衣少年,便立在飞龙藻顶之下,红色的衣袂翩翩飞扬起来,凤目流眄,一脸傲气。
“没有上过战场,未必不能舞出凌利的剑。大将军,你说是不是?”皇帝盯着少卿,慢慢的道。
少卿淡淡笑道:“皇上说得极是。”
一句话,淡如浮云,如同说话的人,淡然温和,连多余的话语也不肯说。皇帝莫名恼怒起来,盯着少卿,竭力要从那双温玉一般的眸子里找到什么,他甚至希翼少卿如萧戟那般拂袖而起,亦或表露出些许不恭的神态,但审视良久,直至满殿臣子惶惶不安,他却只见到那双眸子的淡然温和。
握紧手中金杯,“只怕大将军年少之时,也舞不出这么好的剑吧!”他盯着少卿,那人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到底是天性如此还是惺惺作态,无论那种,都令人不快之至。
李福海胆战心惊,皇帝手指用力得发白,酒水颤颤的溅上他的手背,他却浑然不觉。李福海听着皇帝带着笑意的声音,背脊发寒。
“臣年少之时,尚不知剑为何物。”
皇帝不知想到什么,眸中流过一抹温柔,话语也不似方才那么尖利刻薄,“大将军太谦了,齐侍中虽然天资聪明,但限于阅历,很多事尚须大将军指点。”
一番对答,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暗潮汹涌,仅是其中暧昧不明的旁敲侧击便足够让人心惊的了。在座都是久居官场的人,深谙君臣之道,又有谁敢在如此混乱的局势下贸然插话,因此满殿臣子,或故作迷茫,或正襟危坐,其实眼角余光皆暗暗打量皇帝与大将军,一腔心思皆暗暗琢磨个中情形。莫非真如传闻,皇上开始冷落大将军了?
忽然一人哼了一声,大步跨到皇帝跟前。众人大惊,抬眼看去。谁敢如此大胆。
竟是那红衣少年,他按着剑柄,一双眼眸直直看向皇帝,哪里有一分为人臣子应尽的礼仪。萧戟挑了挑眉,这个少年,倒有点意思。
“皇上,你说过,只要我的剑舞得好,不管我要什么赏赐,你都给。”
“大胆!”礼官大怒,霍然起身,就要命人将他叉出去。
少年看也不看他,只是定定看着皇帝,“君主一言九鼎,皇上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
皇帝一点也不恼怒,摆摆手让礼官坐下,纵容的看着少年,“你只管说,还没有什么是朕给不起的。”
萧戟冷哼一声,拉拉少卿衣袖,低声道:“若那少年要的是虎符,难道皇帝也能给么?”
少卿轻轻摇头,“那孩子,断不是如此不知进退的人。”
萧戟一口气险些被堵住,瞪了少卿一眼,“你处世淡然,也当全天下的人都如你这般。那少年眉眼间带着媚气,一看就知道是佞幸之流,你不信,只管等着,过不了几日,必有谏臣上奏,非诛了这少年不可。”
少卿垂眸不语,唇边却隐隐勾起笑来,他仍是不信,这般灵秀傲气的少年会是佞臣。
这边两人悄声对答,那边少年眼珠一转,已脆声道:“皇上,我要那柄流光。”
少卿心头一震,目光落在皇帝腰间。天子剑,不能轻易赏人,一旦将它赐予了人,那人便立时处在锋芒之内,漩涡之中,欲要抽身而不可得。少卿还记得,皇帝说这句话时,片片枫叶从窗外飘落,皇帝手中的流光,也真如它的名,光如鲜血,缓缓流动。
此时皇帝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立时解了腰间佩剑,命李福海递给了少年,眼里满是浓得化不开的宠溺,似乎那少年哪怕将广明殿掀了,在他眼中也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玩笑。“既然你心心念念都想要它,朕就将它给你了。你只记住一句话,不可拿它胡作非为。”
少年得了流光,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把玩。“皇上,我想用流光再舞一次剑。”
皇帝摇头,“孩子话,皇后的寿辰,难道都让你舞剑了?过来,坐在朕身边。”一边说一边斟了满爵的酒,“朕将流光赏给了你,你就得意成这样。来,替朕把它喝了,一滴也不许剩。”
少年坐在皇帝身边,一仰脖将满爵的酒喝得涓滴不剩。偏了头看皇帝,“皇上方才不是也夸了我的剑术好么,我就不信,还有谁比我的剑术更好。”
皇帝以手支颐,目光越过了他,看向少卿,“大言不惭,眼下就有一人,你比他不过。”
此时歌舞已起,柳腰广袖,裙拖六幅湘江水,端的柔媚万千,但却鲜少有人专心致志的看歌舞,听到皇帝意有所指,已心如明镜,果然皇上对大将军早有不满,处心积虑的挑他的错处。更有些善于投机钻营的小人,早在脑中盘算如何讨好皇帝的新宠了。
少年哼了一哼,“大将军虽能领军打仗,单枪匹马未必是我对手。”他声音不大,却恰恰让少卿听到。
皇帝不置可否,甚至有些愉悦的看着少卿。
萧戟将玉爵重重顿在案上,“小人得志!”
少卿看了少年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慢慢吃着他的清蒸鲈鱼。
少年却受不了那淡淡的一眼。他出身贵族,又是受尽皇帝宠爱,何时受到这般冷遇,更何况——更何况那一眼中有点无奈的包容,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孩子。“你敢不敢?”少年指着少卿,大声呼和。
歌舞仍在继续,但已没有一人在看歌舞。
“少卿敢不敢应战?”
皇帝似笑非笑的神情,让少卿有些头痛,慢慢斟酌着道:“武艺切磋,也是平常事,只是此时不妥。”
“少卿就是太过小心,谁让你们在此处切磋呢!”皇帝拍拍少年的肩,“别这么急慌慌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大将军已答应你了,还怕没有机会?”转眸看向少卿,“虽说是切磋,大将军起手间也要注意分寸,若把独玉弄伤了朕可饶不了你。”
皇帝话语间的偏袒已经很明显了,少卿飞快的看了皇帝一眼,低低应了声“诺”,悄然退下。
少年看着少卿沉默的身影,竟然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坐在皇帝身边。
歌舞丝竹,美酒佳肴,能真正品出三分味的,又有几人?等到一切止歇,已是月上梢头。
萧戟踏着月光,走到阶下,突然回头看向高高的广明殿,似乎李福海会像往常一样,从那高高的宫门里跑出来,又将少卿拉入深不可测的重重殿宇。
少卿不解,“你在看什么?”
萧戟摇头,“我没有在看什么,今晚到我府上去吧,府邸太大,只有我一人,未免寂寞。”
少卿想了一想,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被萧戟话中的寥落触动了心境。抿唇一笑,“你的府上有花雕么?”
萧戟目光温柔,“我府中的酒,十年也喝不完。”
“胡说,我不信。”
“我纵然骗尽天下人,也不骗你。”
轻言浅笑,无关社稷,却让人舒心。忽然一阵夜风抖落枝上积雪,掩了雪上足迹,吹来几缕冷香。
“今晚又是一场好雪——”
第五十八章
萧戟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朦胧的泛起了鱼肚白,兴许昨夜真的下了一场好雪。萧戟看来看了看映了一地雪光的窗棂,也不急着起来,侧了身,偏头去看睡在身边的人。只见那人睡得正香,嘴角含笑,也不知正在做什么好梦。萧戟看了一阵,心中满满的都是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