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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实现了医生和病人的身份合一。这或许是领袖为构建他心目中理想社会而有意进行的制度设计。杜文杰有一句话口头禅:“如果村村都有医疗室,还要我们卫生院干什么呢?”这证明了医疗权力的下放对知识专制至少在理论上具有抑制作用,尽管它在实践中有一定难度。
“赤脚医生”运动在制度层面上有它的迷人之处。“赤脚医生”的农民身份在一定程度上解除了医生的社会特权,使对身体的管理、修复和重建的主体,由他者变成自我。由于“赤脚医生”是由公社挑选的,所以,“赤脚医生”基本上是以农民代言人的身份出现的,由此可以实现病人的权利保障。
但问题至此还没有得到根本解决,“赤脚医生”毕竟还是医生,而不是病人本身,如福柯所说:“病人不过是一个外在事实。”〔14〕于是,把医生归入纯技术领域的思路已经不能满足我们的需要。医生如果要弥补他们与病人之间的鸿沟,必须承担起道德责任,把自己视为肉体的教士。这不仅仅归因于中世纪以后,欧洲已经拥有了灵魂与肉体密不可分的概念,对肉体的治疗,等同于对精神的治疗(以后精神医学的发展更是如此),因为它化解了生命中最大的矛盾和困惑,减轻了人们对于身体的惶惑和对死亡的恐惧;更重要的,这透露了人们对于医生谨慎的怀疑态度——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从事的工作是对我们的身体进行重塑乃至改造,那么,他们的一举一动必须按照上帝的旨意进行。福柯指出:“由于医学变成一种公共的、无私利的、受到监督的活动,它就能够不断地改进;它在减轻肉体痛苦的过程中将会接续教会的古老精神使命,成为后者的一个世俗翻版。”〔15〕他甚至主张医生必须免费为病人服务,以便与他们的神圣使命相对称。而这一切,已经涵盖在毛泽东对“赤脚医生”的制度设计中。在毛的理念中,治病已经成为治国的象征,他试图通过治病来获取有关治国的政治灵感。
如果将“赤脚医生”运动纳入阶级斗争的主题显得有些小题大做,那么,它至少是意识形态领域里的一场变革,它旨在改变医生的身份,赋予他们更多人道和正义的功能,甚至使他们成为政治舞台上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们不仅是疾病的对手,而且是意识形态的传播者。“医生的首要任务具有政治性:与疾病作斗争必须首先与坏政府作斗争。人必须先获得解放,才能得到全面彻底的治疗”。“通过把医学与国家的命运联系起来,揭示了医学的一种积极意义。医学没有停留在原先的状态,即‘对无数疾病进行枯燥和伤感的分析’,或者说那种可疑的否定之否定,而是被赋予一种崇高的任务:在人们的生活中确立健康、美德和幸福的正面地位。”〔16〕
五
春苗一丝不苟地担当着时代赋予她的重任。在当时的文艺作品和新闻报道中,不乏对于“赤脚医生”的圣徒式的描述。除了要归因于当时“三突出”的创作法则,它刚好与医生“治病救人”的正义身份相符,她们缺的,只是天使的一对翅膀。一本报告文学集《广阔的路》是我学习写作的早期范本之一。这本书中,对延安地区延川县关家庄大队医疗站的北京知青孙立哲有如下描述:
他给妇女割子宫瘤。“你只听见血管咯吱咯吱的响声,钳剪和白瓷盘轻轻相碰的响声”。“不久,手术结束了。当洁白的苫布慢慢揭开时,四双眼睛一齐盯向患者的脸,啊,她的容颜仪态多么好啊!患者眨着眼睛,疑惑地问:‘怎么,完了么?’赤脚医生们说:‘还没躺够么?’患者笑了。‘啊,我怎么几乎都感觉不出来!’医生们也笑了,细高个儿的赤脚医生用手术钳夹住小碗大的肿瘤,指给患者看:‘这就是你的病啊!’”〔17〕
“从1971年4月算起,先后做过胃溃疡穿孔修补、肠梗阻、甲状腺瘤、骨结核病灶清除、子宫瘤、子宫外孕、阑尾炎等较大手术一百五十多次,无一例感染事故。一般动刀动剪的小手术,那就更多了”〔18〕。
而他的手术台只是“一张简易行军床”〔19〕。
他和他的助手练习开刀,先在动物身上“进行解剖”与“手术试验”。他还“毅然在自己害了嵌甲的脚趾上动刀动剪”,并“指着自己颈背的一个黑痣,对他的一个助手说:‘你练习割掉它吧!’而助手割断了一根较大的血管……”〔20〕
这篇作品意图明显,那就是要表明“赤脚医生”出色地完成了毛主席交给的任务。今天读来,却有如惊险小说一样惊心动魄。我们不得不为“赤脚医生”刀剪下的身体捏一把汗。现在,无论春苗们有着什么样的雄心壮志,他们的世界再度由国家、阶级缩减为一个身体的局部,它的肌肉正在痉挛,它内部饱满的血液将由一条切开的路线喷涌而出。而摆在他们面前的实际难题,正是如何对付那些汹涌的病情。
“赤脚医生”运动是以群众运动的方式对肆虐的疾病进行分割围剿。似乎没有机构对当时“赤脚医生”的工作状况进行过普查。现在我们无从得知,当时整个国家到底有多少个“春苗”,她们为多少名病人治过病,治愈率有多少,误诊率和致死率又有多少。换言之,我们无法依据数据判断“赤脚医生”制度在当时是否有效。由于有经验的医生已被当作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打倒,我们对“赤脚医生”的工作业绩难以作出乐观的估计。后来的事实证明“赤脚医生运动”是一场并不成功的运动(1985年,卫生部宣布停止使用“赤脚医生”这一名称)。像孙立哲这样的医学超人是不存在的;医学,也无法像地雷战那样在民众中普及。在这场理想主义运动中,冲在最前面的身体必将沦为殉葬品。这是一场试图使身体重新站立起来的努力,但我们看到的却是更多的身体壮烈地倒下。身体对于技术专制的反抗没有成功,这使身体陷入更深的迷茫。
学科分工的精细化是现代社会的重要特征。对知识的垄断与交换成为现代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法则,它确立了权威的合法性。于是,人们又重新回到医院,在混乱的大厅排队。姓名变成编号,变成各种疾病的代称。命运多舛的身体等待着被重新编辑。人们手持化验单,忧心忡忡地在走廊奔走,等待医生对那些纸上的命运密码进行破译。在“赤脚医生运动”终止二十多年以后,医学据说已经大大有了发展,即使贫下中农,也对孙立哲那张只是“一张简易行军床”的手术台不屑一顾。不仅硅胶可以充填乳房,骨关节可以由钛合金来置换,人造心脏也早已实现临床应用。所有这一切,让只凭一根银针闯荡江湖的春苗们望尘莫及。在医学的许诺下,物质以药物和各种人造器官的形式纷纷进入身体,并逐渐实现对身体的掌控。身体不仅仅被置于技术的围困之中,身体本身正在变成技术的一部分,正一步步为化学制剂所干预、由人造机械所代替,甚至我们的智能,也终有一天会被一种新材料所取代。在与技术的对峙中,身体正在逐步丧失自己的领土。“这是人类的理性为自己躯体设下的圈套。理性始终不渝地和躯体的本能、亢奋、放纵和软弱搏斗;如果金属材料取代了血肉之躯,机器的精确、可靠、坚硬和一致也将成为人类躯体的品性——这如同理性的终极理想。当然,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之中进行。机器对于躯体的分割、包围、孤立是一个难以察觉的阴谋”〔21〕。人们正在一步一步地就犯。人类对于健康的不懈追求最终将把自己变成一个浑身充满金属零件“机器人”或者“非人”,一具彻底丧失主权、在“医学”的摆布下苟延残喘的行尸走肉。
注释:
〔1〕上海电影制片厂,1975年摄制,导演:谢晋等。
〔2〕(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7页。
〔3〕转引自南帆:《循环的链条》,见《叩访感觉》,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10页。
〔4〕〔21〕南帆:《循环的链条》,见《叩访感觉》,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10、170~171页。
〔5〕汪民安:《SARS危机中的身体政治》,见《身体的文化政治学》,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55页。
〔6〕〔8〕〔14〕〔15〕〔16〕(法)米歇尔·福柯:《临床医学的诞生》,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32、20、7、36、37~38页。
〔7〕吴亮:《医院简略图》,见《身体的文化政治学》,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63页。
〔9〕〔10〕曹雪芹:《红楼梦》上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05~106、106页。
〔11〕(美)布莱恩·特纳:《身体问题:社会理论的新近发展》,见《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1页。
〔12〕(美)约翰·奥尼尔:《身体形态——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44页。
〔13〕《从“赤脚医生”的成长看医学教育革命的方向》,见1968年第3期《红旗》杂志。
〔17〕〔18〕〔19〕〔20〕《广阔的路》,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年版。
中国传统文化与儒学
? 刘绪贻中南民族大学张世强博士问我:“先生曾说过爱祖国和祖国传统文化,但不喜欢儒学,然而人们一般认为,儒学在祖国传统文化中占有重要甚至主要地位,这两者怎么能统一起来呢?在先生的心目中,‘祖国传统文化’是个什么概念呢?”我答:“这很难说,我现在还没有把它想得很清楚,只能简单说说我的初步看法。”
在讨论中国传统文化(或民族文化)以前,首先要弄清楚什么是文化。文化的定义非常多,有的书说有几十种,有的书说有几百种。对我来说,我是同意我的美国导师威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