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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多年了,在这么大的一座现代化城市里竟有街市叫土门,真够勇敢,也有
诗意,我又是有着玩弄文字欲的作家,就油然而生亲切感了。
这一个夏天,西安特别热,其实西安已经热了好几个夏天了。过去一年
中有四季,现在冬天一完就是夏天,夏天一过又是冬天,人进入44 岁,光阴
如流水,这年轮也转快了。我没有春秋的衣服,要么羽绒衣从头到脚把自己
裹得严严的,只拿眼睛看世界,要么剥个三分之二精光,留三分之一的短裤,
把大肚子和细胳膊细腿让世上看。冬天可能使人也去蛰伏的,冬天我不写文
章,我老实在家呆着,将一副弘一字体的对联贴在门上,拟的是:有茶清待
客,无事乱翻书。夏天里我就写作呀,《浮躁》是夏天写的,《废都》是夏
天写的,《白夜》是夏天写的,今夏里就写《土门》!知道我德性的人说我
是:在生活里胆怯,卑微,伏低伏小,在作品里却放肆,自在,爬高涉险,
是个矛盾人。想一想,也是的,活到现在是44 年,从事写作是21 年,文章
总是毁誉不休,自己却常能度过厄境。为什么来着?人活在世上的作用不同,
像一窝蜂,有工蜂,有兵蜂,也有蜂王,专吃最好的蜜浆,我恐怕命定的就
是文人,既然是文人,写文章的规律是要张扬升腾,当然是老虎在山上就发
凶发威,而不写文章了,人就是凤凰落架,必定不如鸡的。路遥在世的时候,
批点过我的名字,说平字形如阳具,凹字形如阴器,是阴阳交合体。他是爱
戏谑我的一位朋友,可名字里边有阴阳该能相济,为何常年忙着生病,是国
内著名的病人?我只是在当今气候变了,四季成了两季,于不适应中求得适
应罢了。文人如果不热衷于奔走权贵的门庭,又不肯钻在象牙塔里制作技巧,
要在作品里得大自在,活人就得要能受亏。我患肝病10 余年了,许多比我病
得轻的人都死去了,我还活着,且渐渐健康,我秘而不宣的医疗法就是转毁
为缘,口不臧否人物,多给他人做好事。
在夏天里写《土门》,我自然是常出没于土门街市。或者坐出租车去,
坐五站,正好10 元。或者骑了自行车,我就哼曲儿,曲儿非常好听,可惜我
不会记谱,好曲子就如月光泻地,收不回来了。土门街市上百业俱全,我在
那里看绸布,看茶纸,看菜馆,看国药,看酱酒、香烛、水果、铜器、服饰、
青菜、漆作裱画命课缝纫灯笼雨伞镶牙修脚,看男人和女人。在小茶楼里看
谈生意、领小姐,也红了脸打架。楼窗外边是十字路口的大圆盘,车在那里
兜圈子,人在车间穿梭而行,想到那里是水的旋涡,咕咚,人和车就要掉进
去。土门为什么叫土门,历史的沿革里是当年的城乡结合部呢,还是老城里
的四面门以外又多了一门?土门有门门扇却闭着,我想推门进去。
写《土门》有缘就有了一片街叫土门,写累了就逛土门,逛了土门再回
来写《土门》。我写作的时候有点像林彪,窗户要拉上窗帘,不要风扇,也
不要空调。有龙井,有面条,有烟抽,摘掉电话,内锁房门,写自己愿意写
的事,这是多么愉快的事!每日除了逛土门,从早上可以写到晚,屋里只有
上帝,上帝就是我。统治我的小说世界的一个是耶稣,一个是魔鬼。
远方的一位女性又来了信,我不知道她长得如何,她也没有写过详细地
址,两年来她对我一直是个神秘的人物,她说她总在关注着我,但不要问她
是谁,她会在某一天突然而至的。她的署名叫奥娘。奥娘,怪怪的又多有味
的名字!奥娘的来信只是问候这个夏天的我,她的信的到来却对我是多大的
吉祥呵,因为这一天我终于写完了《土门》。我打开了窗子,屋里的烟雾从
我身边往外飘,外边是红阳一片。我望着我开窗放出的野云,说:奥娘,你
瞧这个夏天是多么灿烂啊!
这时候,有人在敲门,谁在敲我的门呢?
1996 年6 月30 日夜
《高老庄》后记
今年我将出版我的文集,一共是14 卷,没有包括过去的《废都》和现在
完成的《高老庄》。设计封页的曹刚先生在每卷上以一个汉字做装饰,他选
用了“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
是刘邦的诗,23 个字。瞬间的感觉里,我立即知道我的一生是只能写出23
卷书的。《高老庄》应该为第十六卷,也就是我在这个世纪的最后一部长篇。
在世纪之末写完《高老庄》,我已经是很中年的人了。人是有本命年的,几
乎每一个中国人在自己的本命年里莫不是恐慌惧怕,同样,天地运动也有它
的周期性,过去的世纪之末景象如何,我们不能知道,但近几年来,全球范
围内的频繁的战争、骚乱、饥荒、瘟疫、旱涝、地震、恶性事故和金融危机,
使得整个人类都焦躁着。世纪末的情绪笼罩着这个世界,于我正偏偏在中年。
中年是人生最身心憔悴的阶段,上要善老,下要哺小,又有单位的工作,又
有个人的事业,肩膀上扛的是一大堆人的脑袋,而身体却在极快地衰败。经
历了人所能经受的种种事变(除过坐牢)。我自信我是一个坚强的男人,我
也开始相信了命运,总觉得我的人生剧本早被谁之手写好,我只是一幕幕往
下演的时候,有笑声在什么地方轻轻地响起。《道德经》再不被认作是消极
的世界观,《易经》也不再是故弄玄虚的东西,世事的变幻一步步看透,静
气就附体而生,无所羡慕了,已不再宠辱动心。一早一晚都在仰头看天,像
全在天上,蹲下来看地上熙熙攘攘的物事,一切或又都在其中。年初的一个
黄昏,低云正渡,我出门要干事去,当一脚要踏下去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
一只虫子就在脚下活活地动,但我的脚因惯性已无法控制,踏下去就把它踏
死了。我站在那里,悲哀了许久,忏悔着我无意的伤害,却一时想到这只虫
子是多么像我们人类呀,这虫于正快乐地或愁苦地生活着,突然被踏死,虫
子们一定在惊恐着这是一场什么灾难呢?也就在那个晚上,我坐在书房里,
脑子里还想着虫子们的思考,电视中正播放着西藏的山民向神灵祈祷的镜
头,蓦地醒悟这个世界上根本是不存在着神灵和魔鬼的,之所以种种离奇的
事件发生,古代的比现代的多,乡村的比城市的多,边地的比内地的多,那
都是大自然的力的影响。类似这样的小事,和这样的小事的启示,几乎不断
地发生在我的中年,我中年阶段的世界观就逐渐变化。我曾经在一篇短文里
写过这样的话:道被确立之后,德将重新定位。于是,对于文学,我也为我
的评判标准和审美趣味的变化而惊异了。当我以前阅读《红楼梦》和《楚辞》,
阅读《老人与海》和《尤里西斯》,我欣赏的是它们的情调和文笔,是它们
的奇思妙想和优美,但我并不能理解他们怎么就写出了这样的作品。而今重
新捡起来读,我再也没兴趣在其中摘录精彩的句子和段落,感动我的已不在
了文字的表面,而是那作品之外的或者说隐于文字之后的作家的灵魂!偶尔
的一天,我见到了一副对联,其中的下联是:“青天一鹤见精神”,我热泪
长流,我终于明白了鹤的精神来自于青天!回过头来,那些曾令我迷醉的一
些作品就离我远去了,那些浅薄的东西,虽然被投机者哗众取宠,被芸芸众
生的人云亦云地热闹,却为我不再受惑和所骗。对于整体的,浑然的,元气
淋漓而又鲜活的追求使我越来越失却了往昔的优美、清新和形式上的华丽。
我是陕西的商州人,商州现属西北地,历史上却归之于楚界,我的天资里有
粗犷的成分,也有性灵源里的东西,我警惕了顺着性灵源的路子走去而渐巧
渐小,我也明白我如何地发展我的粗犷苍茫,粗犷苍茫里的灵动那是天然的。
我也自信在我初读《红楼梦》和《聊斋志异》时,我立即有对应感,我不缺
乏他们的写作情致和趣味,但他们的胸中的块垒却是我在世纪之末的中年里
才得到理解。我是失却了一部分我最初的读者,他们的离去令我难过而又高
兴,我得改造我的读者,征服他们而吸引他们。我对于我写作的重新定位,
对于曾经阅读过的名著的重新理解,我觉得是以年龄和经历的丰富做基础
的,时代的感触和人生的感触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深切体会的,即使体会,
站在了第一台阶也只能体会到第二台阶,而不是从第一台阶就体会到了第四
第五台阶。世纪末的阴影挥之不去的今天,少男少女们在吟唱着他们的青年
的愁闷,他们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愁,满街的盲流人群步履急促,他们唠唠叨
叨着所得的工钱和物价的上涨,他们关心的仅是他们自身和他们的家人。大
风刮来,所有的草木都要摇曳,而钟声依然是悠远而舒缓地穿越空间,老僧
老矣,他并没有去悬梁自尽,也不激愤汹汹,他说着人人都听得懂的家常话。
《高老庄》落笔之后,许多熟人和生人碰见了我,总在问我又写了什么?
我能写什么呢,长期以来,商州的乡下和西安的城镇一直是我写作的根据地,
我不会写历史演义的故事,也写不出未来的科学幻想,那样的小说属于别人
去写,我的情结终在现当代。我的出身和我的生存环境决定了我的平民地位
和写作的民间视角,关怀和忧患时下的中国是我的天职。但我有致命的弱点,
这尤如我生性做不了官(虽然我仍有官衔)一样,我不是现实主义作家,而
我却应该算作一位诗人。对于小说的思考,我在许多文章里零碎地提及,尤
其在《白夜》的后记里也有过长长的一段叙述,遗憾的是数年过去,回应我
的人廖廖无几。这令我有些沮丧,但也使我很快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