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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中,有阴柔灵性之美的,就不能不算作他了。
文学创作,犹如体育运动,作家也要求有一种意识。对于现实生活,这
种意识愈是强烈,愈能把握作品的总体结构和局部枝末细节。这种意识的产
生,得源于深厚的生活积累和对生活的深刻认识,这便也就具备了作品的底
蕴。作品的深刻与否,并不建立在胆子的大小,作家的文采才华,同样也不
等于嚣喧汹汹。中国几千年的文学,陶渊明、白居易、苏轼、柳宗元、韩愈、
司马迁、曹雪芹、蒲松龄,尽管他们的风格各异,但反映的自然、社会、人
生心境之空与灵,这是一脉相承的。空与灵,这是中国文学的一项大财富。
我觉得王蓬与此是很早就注意到了的,也正在努力继承和实践着的。一本《油
菜花开的夜晚》,若从每一篇来看,有的借鉴运用得很好,有的借鉴运用得
不理想,但即使在一篇不大成功的文章中,也不乏有的段落、有的情节、有
的场面描绘得却十分精彩。
中国的文学如何振兴,外地的作家或许比陕西的作家思考得更多,追求
和实践得更多,但陕西的作家也开始了慢慢的思索和探索。情况是,有的作
家从内到外极力借鉴,吸收外来文学,却在进一步的融汇、化合方面做得不
好,忘掉了和忽视了中国民族的美学心理结构,出现了欲速不达的效果。有
的作家则完全拒绝外来的东西,将自己束缚在一个狭隘的圈子里,我行我素。
文学发展到今天,眼光一定要远,应该在中西杂交的大前提下,各人根据自
己的生活经历、环境、修养、体质、爱好诸多条件,走自己的路子。王蓬的
路子,走的是他自己的。楚文化的精,是不是可以说有一种“自远”的味道。
这种“自远”,建立在“自近”的基础上。这也正是王蓬作品读来空灵而不
空浮的原因罢。这是不是正是他扎根生活之中而才使作品产生的一种底蕴
呢?
读王蓬的《油菜花开的夜晚》,同时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即所谓的大度。
也可以叫做力的问题。纵观国内一些名作家,大都可称为思想家,或者说是
有深远的思想。当然,思想不是一个狭窄的概念;否则,会导致所谓“思想
大于形象”之弊。古人讲过:雄中有韵,秀中有骨。这不仅是指文学的表面,
更重要的是内涵。所以我说王蓬的作品是有底蕴,也就是说秀中有骨。但如
果王蓬能重新反过来吸收陕北作家路遥的犷,做一次南北结合,那局势就更
为可观了。也基于这一点上,我在前面说过要推崇汉代之风,在霍去病墓前
看石雕,汉代的艺术竟能在原石之上,略凿一些流利线条,一个石虎石马之
形象就凸现而出,这才是艺术的极致。所以,在整个民族振兴之时而振兴民
族文学,我是崇拜大汉朔风,而鄙视清末景泰蓝之类的玩意儿的。如果以此
去考察,研读当今轰动世界文坛的拉丁美洲文学,从中就会悟出更多的东西
了。
王蓬近期的一系列小说、散文,似乎比《油菜花开的夜晚》还要好。他
是感觉颇好的作家,又开始了进一步的学习政治、经济、哲学、美学的工作,
来完满他一个作家的“人格”和作品的“文格”。无疑,作为一位陕西南方
的作家,已经在为陕西作家在全国文坛产生影响作出了他的贡献。陕西的其
他作家,应该向他学习,更应该使我效法。
1984 年3 月18 日于静虚村
关于《九叶树》的通信
丁帆同志:
刚刚从北京开完《十月》杂志社举办的我近作的讨论会,一到家就看到
你的来信,心里很高兴。这一段时间里,收到你三封这般长的信了,第一封
信你是谈《小月前本》的,第二封信你是谈《鸡窝洼的人家》的,因为许多
家事所累,没有复信好好和你谈谈,心里总觉得欠了点什么。这次你又针对
《九叶树》谈了许多问题,我不得不急急忙忙写这封信了。但无论及时回信
或未能及时回信,我是极珍视着你信中的看法和观点的。说长道短,完全从
作品实际出发,开诚布公地进行探讨。从这一点上说,我们已经不仅仅是作
家和评论家的交往了,而这种朋友式的兄弟式的如同坐在我的书房一边喝茶
一边闲聊式的交谈,就更自然些,真实些。现在有一种以通讯的形式发表评
论文章,这当然很好,但其中却常常看出仍有一种评论架子。所以这几年里,
与一些评论家交往,我得益最大的,与其说读那些正儿八经的大块理论文章,
倒不如读来信中的只言片语的看法和观点,更能顿开茅塞。作家并不是希望
评论家一味地说好,因为世上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愈是有个性的东西便
愈是长处和短处一样地明显,而只听好话不听坏话的作家可能就不会是个好
作家。这些话,你听了或许觉得好笑,但确实是我的美好愿望。我之所以珍
视你的每次来信,就是想从其中真正学到一些东西。我是一个很幼稚的人,
文学路上步履艰难,那些虽不系统但有见地的说长道短于我是太渴求了。
你瞧我,又拉扯到什么地方去了,还是针对你的来信谈吧。你的这封3000
字的长信中,似乎没有谈到有关文坛上的一些问题的思考和读书过程中的一
些体会,几乎全在谈《九叶树》了。《九叶树》发表以后,我在静心地等待
着各种反应,现也收到许多读者来信和一些朋友的意见,他们都给了热情鼓
励。但我是很清醒的,这部中篇以我的感觉而论,她还没有尽我的意。起码
后半部分节奏未能保持住,笔触也太急促了。这是我近期描写商州生活的一
系列中篇中的一个,构思时,是很冲动的,也有许多想法,但苦于笔力不逮。
作品越写越难,越来越觉得对生活的认识上,选材的角度上,人物的体验以
及表现的形式上,自己懂得的和积累的知识是太少了,往往读到别人的作品,
就自惭形秽,就想将自己的作品全部化纸浆,甚至产生了另起笔名,重新写
作的念头。
不瞒你说,我是时时在捉摸着我自己。我知道我有一个很大的弱点,就
是敏感和胆怯。这种秉性自然带进我的创作。我在商州体验生活的时期,新
的生活的丰富性使我感到震惊,但其复杂性也使我眩晕。现代的时代是变革
的时代,好多事情需要我们去写。当然,作家的任务不仅仅是写出当前农村
这种形势是好还是坏这样一个主题,重要的是写出这个大背景下人的变化。
面对着这个大千世界和大千世界上人的心声,一个作家应该要整个地加以把
握。如何整体把握而不沦于就事论事,我觉得应从历史甚至世界的角度来加
以俯视。而落笔下来,又要落到最本质性的也是最真实、最能引起当今农民
关注的问题上。也以此,这一系列的描写商州的作品中,我总是从对待土地
的观念上,对待传统道德的观念上入手的,想从各个方面探讨农民的心理结
构的变化。我是不大同意有些人说的农村题材的小说应该如何如何地写,人
物应该如何如何地塑造。农村的这场变革,严格地说,还正在进行,一切还
未有定规,而未有定规的形势下硬定规出人物,那只能导致产生新的框式,
落入新的俗套。但有一点必然肯定的是,作为一个作家必须满腔热忱地及时
地反映出这个时代的农民。要写出农村在这场变革中的动态,更要写出农村
的动态正是这场变革的必然的基因。
在这一系列作品发表后,有的朋友和我打趣说:你尽写了一伙好人。我
也笑着说,是的,都是好人。《小月前本》中的门门、小月、才才是好人,
《鸡窝洼的人家》中的回回、禾禾、烟峰、麦绒也是好人,《腊月·正月》
中的韩玄子、王才亦都是好人,《九叶树》中的石根、兰兰又都是好人。正
因为都是好人,他们在目前的变革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也正是这种微妙的
变化才构成了当今农村最丰富的内容。因为我写的都是社会最基层的小人
物,他们的性格就是在这种微妙的差异中形成和发展,如果将他们搞成漫画
式的相声式的强烈的黑白反差,那是不符合他们的生活真实的。所以,我表
现出来的他们就是好人的形象,或是好坏人的形象。在具体描写的过程中,
我喜欢用以坏人来写好人,以好人来写坏人的办法;目的只有一个,使所写
的人更具真实。
我是否又说得远而玄了?因为我不想具体地针对我的作品来谈。作品问
世后,就不是以我说而论定的了,读者可以任意去评说她。我的任务只是把
她创作出来而进一步地总结经验教训去创作下一个作品。
在写法上,你已经看出来了,我是在反来复去地变动着。也可以说,在
不停地试验着。因为我极不成熟,我得寻找出一套适应我的写法。但这也十
分之难啊!商州是一块极丰富的地方,它偏僻却古老,清秀又粗犷,文明与
野蛮,进步与保守,发达与落后,在这里有其斑斓的色彩。而我这一系列作
品又大都是这个地区的政治、社会、经济的近乎实录性的东西,所以在具体
描绘上,就得同时相应地寻出其表现方式和语言结构。为完成这项工作,也
真苦恼了我许多时间,至今还没有很得心应手的法宝,其表现出来的生涩你
一定已感觉到了。
唉,丁帆,近年来我的心绪总是处于矛盾之中,一阵儿很自信,一阵儿
很自卑。我现在才意识到,一个人,尤其要做一个作家,在战胜这个生存的
世界的同时,更要首先战胜自己。
好了,桌子上就这几张信纸,我也写完了,拉拉杂杂提笔就写,恐怕是
满纸胡言了。盼你多来信,我很想听听你对我的小长篇《商州》(《文学家》
1984 年第5 期)和小中篇《天狗》(《十月》1985 年第2 期)的意见啊!
致
礼!
贾平凹
1984 年8 月27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