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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是魏文帝宫人,恋人若非入宫,何得以此相比?
又《昭君怨》:“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仁立。别院管弦声。不分明!又是梨花欲
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合以“守宫偏护星星”那句,可见恋人入宫
后,从未得皇帝临幸。容若写此词,并非要描写恋人与其他宫女一般望幸的心理,不过表明
她始终是清白的女儿身,始终属于他的罢了。《红楼梦》林黛玉虽号潇湘妃子,但未出阁而
死。临死时表明自己身子是干净的。又黛玉生日演《蕊珠记》,嫦娥堕落人间,幸得观音点
化,嫁前一夕升天而去。也是影射黛玉后来的结局。与此似可互证。
(四)恋人之早夭及容若之追悼恋人入宫之后,容若还抱将来限满出宫——清制宫女入
宫限十年,满则出宫听父母领回遣嫁——更为夫妇之望,已如前述。《减兰》之“莫教星
替,守取团圆终必遂”,以新月喻恋人,以星喻他结婚候补人。这时候容若想尚未和卢氏结
婚,所以要留著正配的位置等他恋人。证以“稳耐风波愿始从”更相吻合。
但不幸他恋人入宫之后,不等限满出来便死了。她身体本来怯弱,又是个神经质的女
性,因倾心容若的缘故,无端遭人嫉忌,被送入那深沉宫禁,虚了鸳盟,抛了凤侣,葬埋了
花容月貌,辜负了锦样年华,当然使她万分悒郁。入宫以后的生活又像容若所写:
“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麝篝衾冷惜馀熏。
可奈暮寒长倚竹;便教春好不开门。枇杷花下校书人。”
(《浣溪沙》)
“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
鹦鹉念郎诗。”(《相见欢》)
“隔花才歇帘纤雨,一声弹指浑无语。梁燕自双归,长条脉脉垂。小屏山色远,妆薄铅
华浅。独自立瑶阶,透寒金缕鞋。”(《菩萨蛮》)
“凉生露气湘弦润,暗滴花梢,帘影谁摇,燕蹴风丝上柳条。舞安镜匣开频掩,檀粉慵
调,朝泪如潮,昨夜香衾觉梦遥。”(《采桑子》)
她挨著这样非人生活,不知过了几年便归泉下。容若后来所作“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
玉骨委尘沙”,“一宵冷雨葬名花”,“鹤孤华表,人远罗浮”,均指此。那首最著名的
《蝶恋花》,也是追悼恋人而作: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俺。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
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此外如“环按只应归月下,钿钗何意寄人间”,“风絮飘残已化萍……人到情多转薄,
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摊破浣溪沙》),指不胜屈。
容若夫人卢氏早死,悼亡之词颇有几首。但有一首《沁园春》,题目为《代悼亡》,代
者拟也,乃为恋人而作。恋人虽未与他结婚,但两人已有密约,感情又如此深而且厚,则容
若心目中固已以妻视之,她死后应当有一首正式悼亡的词。
惟集中悼妻之作既多,恐读者混而为一,故以“代悼亡”三字示有分别。我所得一本张
预重刻的纳兰《饮水词》(光绪庚辰六月〔一八八○〕刻,后来有正书局又翻刻),将
“代”字去掉,止留“悼亡”二字,后参考粤雅堂丛书本及万松山房丛书本,始得校正。这
一个字关系极为重要,张预重刻本将其删去,可谓庸人自作聪明,误事不浅。现在我们来看
这首词:
“梦冷蘅芜,却望姗姗,是耶?非耶?怅兰膏渍粉,尚留犀合;金泥蹙绣,空掩蝉纱。
影弱难持,缘深暂隔,只当离愁滞海涯。归来也,趁星前月底,魂在梨花。鸾胶纵续琵琶,
问可及当年萼绿华?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最忆相看,娇讹道子,
手剪银灯自泼茶。今已矣,便帐中重见,那似伊家!”
这时容若已与卢氏结婚了。卢氏和他虽是恩爱,而总觉得不如以前的恋人,所以有“鸾
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红楼梦》宝玉也很爱宝钗,可是万不能与他的林妹妹
相比。在太虚幻境中听曲子,听到《终身误》一阕:“都道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
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
案,到底意难平!”这里不用宝钗口气。而用宝玉口气。好像是影射着这两句。
这词说是卢氏死后,指继配官氏而作,也无不可。不过“恶经风浪”等句,与前引“风
浪”等字互映过于显明,何况这些话也不像悼妻口气,又何况容若自注为“代悼亡”,故断
为悼他恋人之作。
恋爱与嫉妒本来相连,不能同恋人结合时,如其眼睁睁地看她被他人得去,宁可祈愿她
死。阿伯拉被人暗算,不能再和哀绿绮恋爱,便要求哀绿绮和他一同出家,同度那两不相见
的寂寞修道院岁月。这不必一定责备男性的自私,我以为真正懂得恋爱与人生意义的才能如
此。但这种心理,只有西洋文学能表现,中国文学竟可以说绝对寻不出,惟纳兰容若此词
“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很足以表现这种极沉痛的心理。
《红楼梦》贾宝玉悲伤黛玉之死,出家做了和尚(此虽高鹗所续,但前八十回已有此种
暗示)。纳兰容若虽未出家,而自谢娘死后,更加卢氏之丧,心绪全灰,也有趋向空门的倾
向。《宿双林禅院有感》云: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摇落后,清
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忆江南》)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憔悴去,此
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
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同上)
“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莲花说试推详。
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着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
(《浣溪沙》)
“闷自剔残灯,暗雨空庭,潇潇已是不堪听;那更西风偏著意,做尽秋声!城柝已三
更,欲睡还醒。薄寒中夜掩银屏。曾染戒香消俗念,怎又多情?”(《浪淘沙》)
又据刘世瑗《饮水词跋》引清代笔记关于容若的轶事数则,称武进费屺怀太史念慈曾得
其玉印,一面镌绣佛斋,一面镌鸳鸯馆,均其斋舍名,其风致可想云云。这绣佛斋是恋人死
后取的吗?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容若三十一岁便死了,虽他生来短命,但想也与这个重大打击有些关系。况且他的身体
又弱而易病,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完全一样,更加心理上的忧郁,当然不能活得多久,
“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多情自古原多
病,清镜怜清影。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虞美人》)
还有《忆桃源慢》,《湘灵鼓瑟》均系长调,不全录。只摘其中写愁病的几句,如:
“离魂何处,一片月明千里。两地凄凉多少恨,分付药炉烟细。近来情绪,非关病酒,
如何拥鼻长如醉。转寻思不如睡也,看道夜深怎睡。”“几年消息浮沉,把朱颜顿憔悴……
加餐千万,寄声珍重,而今始会当时意。”“若不是忧能伤人,怎青镜朱颜便老!慧业
重来偏命薄,悔不梦中过了。”
他寄谢娘的《减兰》“莫更伤春,同是恹恹多病人”,与《红楼梦》三十二回宝玉发
迷,对黛玉诉肺腑道:“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了。”又说:“我为你,
也弄了一身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挨着!”意味相似。(五)恋人之性格及其他
《红楼梦》里的林妹妹是位神经质女孩子,爱哭,爱使小性儿,多愁善病,一点挫折都
经受不起,所以一失恋便死了。
《饮水词》里纳兰容若的恋人也像这样。譬如写她爱哭的一点,便有许多词:
“十二红帘暗地深,才移岸胺又沉吟,晚晴天气惜轻阴。
珠被佩囊三合字。宝钗拢髻两分心,定缘何事湿兰襟?”
(《浣溪沙》)
“土花曾染湘娥黛。铅泪难消,清韵谁敲,不是犀椎是凤翘?
只应长伴端溪紫,割取秋潮,鹦鹉偷教,方响前头见玉箫。”(《采桑子》)
“纤月黄昏庭院,语密翻教醉浅,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谁见?谁见?珊枕泪痕
红泫!”(《如梦令》)
“金液镇心惊,烟丝似不胜,沁鲛绡,湘竹无声。不为香桃怜瘦骨,怕容易、减红情。
将息报飞琼,蛮笺署小名,鉴凄凉、片月三星。待寄芙蓉心上露,且道是解朝醒。”(《唐
多令》)
“泪案红笺第几行,唤人娇鸟怕开窗,那更闲过好时光。
屏障厌看金碧画,罗衣不奈水沉香,遍翻眉谱只寻常。”
(《浣溪沙》)
《红楼梦》林黛玉每每无缘无故泪痕不干,不但她心腹丫头紫鹃等莫名其妙,有时连她
知心贴意的宝哥哥也寻不出理由。词中“定缘何事湿兰襟”及“谁见?谁见?珊枕泪痕红
该!”足见这位谢姑娘也是动不动便要流眼泪的。至于“土花曾染湘娥黛”,“沁鲛绡,湘
竹无声”,更与黛玉之住潇湘馆,号潇湘妃子,及三十七回秋爽斋结海棠社大家取做诗的别
号,探春说:“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在满湘
馆,她又爱哭,将来她那竹子想来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一段话相合。又与宝玉挨打后使睛
雯送绢子给黛玉,黛玉感其深情,在绢子上题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