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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下乡之前,文化大革命的小道消息传得甚嚣尘上的同时,社会上广泛流传着关于“梅花党”和“一只绣花鞋”的故事以及类似的版本,说得天花乱坠,我是从来不信的。在我看来,到了偏远蛮荒的乡下,“皇帝的宝剑”这一类传言,不过就是城市里编烂的故事的翻版而已,从来没把它当一回事。
春去秋来,又到了收获的季节。早熟的谷子挞上来了,坡上的包谷扳回寨子了,雾岚山下、缠溪两岸,田坝坡土里一派收割的景象。这是乡村耕读小学放农忙假的前夕,已是黄昏时分,学生娃娃们都已欢叫着回到各自的寨子上去,我趁着小学校里难得的清静,正在全神贯注地批着作业本。办公室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柔柔的嗓音:
“华老师。”
我转脸一看,吴玲娣倚着门框,一手提着书包,两眼睁得大大的,满脸羞涩地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的身旁,站着和她同龄的姑娘吴仁萍,扑闪着一对大眼睛。她们两个,一个文静寡言,一个泼辣率直;一个苗条瘦削,一个丰满健壮。乍一眼看,一瘦一胖,特点是很分明的,不过,只要下细地多瞧两眼,就会发现,两个人各有姿色,是那种在赶场天撩人的姑娘。特别是吴仁萍,一双大眼睛热辣辣地瞅着你的时候,真有点让人招架不住。
两个大龄学生主动到办公室来找我,这是我教学生涯里极少有的事情。我急忙离座起身招呼:“进来坐呀,有啥子事情?进来说罢。”
吴玲娣迈进了门槛,往里走了两步。吴仁萍跟着进了屋,却并没往里边走,还是徘徊在门边。
吴玲娣转脸瞅了吴仁萍一眼,低下头去,脸上飞起了一片红云,嗓音比往常更低地说:“华老师,农忙假过后,我就不来上学了。”
“为什么?”
吴玲娣不说话,脑壳垂得更低了,脸色一片绯红,抽抽条条的身子难为情地晃动着。
“她要出嫁了!”门边的吴仁萍嗓门很大地替她解释着,“哈哈,月儿光光,今夜做个新娘……”
“真的?”我尽量掩饰着心中的震惊,淡淡地问,“喜期订在哪一天?”
“九月二十八,”事情说出来了,吴玲娣倒也不觉害羞了,她大胆地昂起脑壳,细细长长的眼睛望着我,“华老师,爹说了几遍,到那一天,请你来喝喜酒。”
我望着她,郑重地点头。在雨山屯,我是老师,尽管只是耕读小学的一个民办教师,拿的也是工分,但是寨子上遇到红白喜事,家家户户,都会来请我去喝酒。有的是学生的老祖祖做寿,有的是学生的长辈离世,也有的是学生娃的哥哥姐姐出嫁或是娶亲。
可是像吴玲娣这样子,学生自己出嫁请我去,我还是头一次碰到。雨山寨上早婚,这在我们的插队落户生涯中,已经司空见惯了。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出嫁,更不是啥稀罕事。只是,吴玲娣的这回出嫁,还是令我颇觉意外。怎么我事前一点都没听说呢?迟疑了片刻,我才讷讷地说出口:“祝贺你,老师祝贺你。”
“你一定来啊,华老师。”说完,吴玲娣一阵风般,跑出了办公室。
“玲娣,你……”她的这一举动,使得吴仁萍慌得叫起来,“你咋个不等我?”
吴玲娣头也不回地说:“你的事,自家跟华老师说吧。”说完就扭着身子跑远了。
我这才晓得,吴仁萍不是陪同吴玲娣来的,她也有事情找我。我瞧着吴玲娣远去的背影,抬头瞅了吴仁萍一眼,笑着说:“你也有事,说罢,什么事?坐下说。”
“要得。”吴仁萍并不羞怯,她扯过一条我手指的板凳,挨近我坐下,从衣兜里取出一封信,“华老师,我是求你替我写回信的。”
“写信?”吴仁萍的个头和吴玲娣差不多,但身子骨明显地要比吴玲娣壮实得多,丰满的脸颊,浑圆的肩膀,胖乎乎的手臂,隆得高高的胸脯,全身上下都洋溢着乡村少女那股健朗的朝气。她在我身边一坐下,我就觉得有些不自然。
“是啊。我只有求你了,华老师。”说话间,吴仁萍伸出手去,把办公室的门掩上了,“我晓得,你写过这种信的。”
她一说请我写信,我就明白了,她要我替她写的是什么信。插队落户的这几年间,时有即将出嫁的姑娘,或是在嫂子、或是在同伴的陪同下,找到知青屋,来请我写信。那信的内容,多半都是对男方提出的娶亲要求的答复,写起来并不复杂。但提笔为自己的学生写一封这样子的信,我还从未遇上过。
“让你好好学习,好好学习,你就是不学好。”我忍不住摆起了老师的架子,对她抱怨一般批评起来,“现在好,这么大年龄了,读到五年级,连封信也不会写。你看你……”
“哎呀,华老师,你咒得我脸都红了。”吴仁萍一把逮住我的手臂摇晃着,“不是早和你说过嘛,我脑壳就是笨,不会读书。再说,嫁都要嫁人了,读书又有啥子用。”
她这么说,我还能说什么呢。
“行啊,把男方的信让我看一下吧。”我伸手接过她递来的信,展开信笺,就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线,读了起来。
信寄自县城城关镇的朗巴寨,显然也是男方请人写的,字的笔画功架一望而知是练习过毛笔字的,那行文的语气,还文拖拖地带着文言意味。意思是极为简单明了的。信上说,自从到雨山屯来取得了吴仁萍表示同意的信物,一副绣着鸳鸯的袜垫,真是满心欢喜。经同父母大人商量,男方全家希望能尽快举行婚礼,现定于腊月二十八日这个黄道吉日前来雨山屯接亲。之所以定在春节之前,是为了喜上加喜,真正地成为双喜临门。望吴仁萍在收信以后,看还有哪些要求,尽快给个回音。以便男方家中按照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婚俗,尽可能做好充分准备,满足女方家庭的要求。
看信的时候,我陡地嗅到一股浓郁的野菊花的气息,转脸望去,只见吴仁萍也把脸凑近过来,看着我手中的信。她的后脑壳上,插着一束醒目的野菊花,那花香和姑娘身上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幽幽地散发着一股素馨,好闻极了。
我镇定着自己,把信往桌面上一放,故作平静地说:“说吧,咋个写?你先把意思说一说。”
说着话,我已把男方的称呼写下了。高自兴:你好!
“是这样,”吴仁萍抿了一下嘴唇,眼睛往额颅上翻了翻,像平时站起来背书背不下去一样,讷讷地说,“结婚的日子,我家爹妈说,还是定在正月十五元宵节为好,再说,我还要在雨山屯和父母好好过一个春节哩,在元宵接亲,不也一样是双喜临门嘛。不过,在来接亲之前,还得按规矩送来灯草呢衣裳四套,颜色不能一样,皮鞋两双,厚薄毛线衣四件,呢子大衣一件,花袜子十二双,对了,最要紧的是,还要现金二百元,一定要事先派人送到雨山屯来。上面这几条,若有一条做不到,元宵节是接不成亲的。华老师,你一定得把这点说明白。”
吴仁萍一把逮住我的手,郑重其事地说:“千万别把这一点漏了。”
“还有吗?”我停了笔,转脸问她。
“没得了,就是这几条。”
“我已经写完了。”
“你哄我,我才刚刚说完……”
“不信你看嘛。”
“我看,我看。”她说着话,双手逮住我持笔的手臂,把脑壳凑到桌面上来,手指尖点着信纸,一一看着我写下的字,结结巴巴地读着,整个身子几乎挨在我的胸前。后脑壳上的那束散发着清香的野菊花,在我的眼前一颤一颤的。我的心别别剥剥不自然地跳荡起来。她那劳动少女结实的后背,厚实的肩膀,发根下面洁白的颈项,全在我眼前充满诱惑地晃动起来。我的手忍不住轻轻地按在她的背脊上。
“华老师,”吴仁萍的叫声惊得我赶紧移开了手,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哪晓得她仰起脸,大睁着双眼,直瞪瞪地瞅着我,仿佛啥子感觉也没有地对我说:“你当真全写下了呢,真快!哪,你把信封也给我开了吧。”
没想到她根本浑然不觉。我镇定着自己,笑着摇头道:“要依我的心思,我就不写这个信。”
“为啥子?”
“你这哪像是和人家商量婚期的信啊,简直是在给男方开要钱、要物的催款单。”
“没关系,他们家出得起。”她大咧咧地说。
我随意地开着玩笑:“那他们家是大财主啊。”
“财主倒不是,不过他们家有祖传的手艺,会雕石头,多少能找几个活路钱的。”
“雕石头?”
“是啊,你没听说过?城关朗巴寨那一头,专门出一种适宜刻章雕物的石头,来钱得很!”
“那你也不能乱要啊。”
“哎呀,华老师,跟你说不清,雨山屯的姑娘,结婚前都这么写啊!”吴仁萍眨巴着眼睛,不无怨尤地说,“都说,这是当姑娘时最后一次开条件了,不把要穿、要用、要花的都写上,嫁了过去,就再也要不到了。”
我望着吴仁萍一脸坦诚的神情,不由叹了口气,怜悯中夹杂着不解:“我以为,山寨上姑娘们的爱情,也像她们的为人一样,纯朴、真诚、圣洁……”
“哎唷唷,真诚、圣洁,你说哪里去了呀,华老师,”吴仁萍不悦地一白眼,学着我的声调,语气变得怪怪的,“嫁人就是嫁人,啥子爱不爱的,那不让人笑落大牙。”
“这么说,”我诧异地瞪大了双眼,“你和人家在谈婚论嫁,却并不喜欢人家。”
“能喜欢上,那就好了。”
“这话咋个说?”
“我就只晓得他是个男人,脸貌还过得去。”
“光这样,你就和人家商量婚期?”
“这你就不知了,”吴仁萍叹了一口气,她嘴里喷出的气息,全拂到我的脸上,我瞅着她,第一次看见这个总是活泼快乐的姑娘,眼里闪烁着忧郁的神情,“我这个男家,在县城城关,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