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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斧头,我一向有着比对刀更深且强烈的怯意。这么凶光四溅的兵器,非血肉可以阻挡。
我的胆怯,在那把小斧头在我眼前举起时达到顶峰。他只是做个样子,恐吓我的样子,却在擦过我的鼻尖的时候,连我的呼吸都似乎一起斩断了。
“喂,知不知道XX在哪里?”一个粗鲁地问我们,另一个冲进我们寝室敞开的房门四下搜寻。
我们一齐摇头,反应果断又迅速。
那张脸孔跟我们的一样年轻,甚至更小,却满是强装出的冷酷的表情,和嘲弄。他也很紧张,浓重而激烈地喘息,眼睛里跳动着野兽般对刺激和鲜血的渴望。
他甚至带着笑,蛮横而缺少温度。
他看出了我们的惊恐,更得意地将手中的利器举高,作出随时要劈下来的架势。他显然已经十分亢奋,神经质地无法也不愿控制自己的疯狂,我紧紧盯着那把小斧头,冰冷得刺眼的光芒映得我的眼睛一阵发花,我却不敢挪开。
即使它真的会劈下来,我也要眼睁睁地看到。
我忽然想起王烨来,心里不知怎么,忽然又有些镇定下来。似乎是种“我也是有靠山的”的盲目的镇定。
似乎已经忘了,这个“靠山”,当初是如何被我躲避放弃。但我知道,如果王烨知道我目前的处境,一定会来救我。就像那些黑社会的故事里,无论如何,都是“义”字当头的朋友,刀山火海,两肋插刀。
王烨和我,当然还没有机会体现这样的“友情”。但以目前的情势,我宁愿这样相信他来让自己好过一点。我已经紧张得连牙齿都已经咬痛了。
其实只有短短的两分钟,我却觉得已经过了长长的两百年。又是一声忽如其来的大叫“他在这里!”,我们跟前的这两个人立即像闻到了血腥的狼转身冲下楼梯。比来时更迅速地消失在眼前。
我猛地吐出一口气,急切地寻求新鲜空气。跟身边的男生相视一眼,从他眼里似乎可以看到我跟他同样煞白的脸色。我们弯下腰,用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我觉得生命的可贵。
手心的冷汗,连裤子都似乎浸湿了,腿上一片寒凉。
就在这时,我听到楼下传来一声惨烈的尖叫,是痛呼,也是恐慌。然后,一声又一声。还有其他的,沉重的叫骂。
“完了。”我身边的男生重重地坐到地上,无助地望着我。
我们都无能为力。
我跟在他旁边蹲下,双手抱着腿,脸埋在手臂间,楼下的躁动越来越小,却始终响在我的耳边。
我忽然觉得有些冷。
又过了一会,十几个人跑动的声音再次在楼道里响起来。我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一鼓作气跑到楼梯边往下望。那些人,拎着小斧头,正匆忙地往外跑。
冰冷的斧刃上滴落的鲜血,洒在水泥的楼梯上,一点一点,浓艳让人要呕吐出来。
“他们跑了。”我说。污水退散的速度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快得多,连一分钟都不到,刚才在整栋楼里叫嚣的声音已经消失得如同不曾存在过。
那个男生只是呆了片刻,立即快速地往楼下赶。
我知道他要去哪里,犹豫了一下,站在楼梯上没有动。我不想,也不忍心,看电影里虚拟的场景出现在现实里。
那一屋的鲜血淋漓,我无法去面对。况且,那还是我的同学,在十几分钟前还鲜活的生命。也许我们曾见过,也许我们还说过话,还曾对着彼此微笑。
不过只是十几分钟,而已。
楼里再次想起纷乱的脚步,一些声音在叫着:
“快!快!往这边……”
“我去叫老师!”
“还是直接打110吧!”
“……先去门口的门诊!”
“……”
“……”
我跑到栏杆边,体育特招生正背着个人往外跑。那个人的头斜斜地搭在他的肩上,原本用来搭在他身上的床单滑下来,那一身的血,从上到下,没有一处不是红的。我掩住了嘴,不是想吐,只是怕自己尖叫出来。
血,像一条线,从楼门口一直拉到大院门口,再向外延伸。
最后消失在门后。跟那群人退走时完全相同的路线。
我又站了一会,楼下又跑上个人,急急地对我说:“知不知道老保住哪栋?”
“老保”是我们保卫科的科长,我们一向这样简称。我茫然地摇头,他叹了口气,说:“真没想到今天会出这样的事。明明就快可以回家了。”
我继续茫然地点头。是啊,只要再等几个小时……
“我再去问问其他人。不过今天本来就没几个人了。唉。”他转身又要下楼。
我拉住他,问:“那个人……怎么样?”
他摇摇头:“被砍得很伤,但还活着。现在送到外面的门诊先急救,再等市里面的救护车来。”
还活着……我松了口气,怔怔地看他跑下去。
又呆了一会,慢慢地跟着下楼。楼里似乎已经全空了,只在三楼看到一个人,紧张地收拾着行李,马上就要走。又下了一层,几乎所有的寝室门都被强行踢开了,静悄悄地敞着,空荡荡的更显得幽静。我慢慢地一间间看过去,地上错落地有着血的印记。在靠近东边楼梯的那间,房门被踢得歪在一边,门口的血迹是淋漓地洒上去的,一大片湿润而鲜红,我停住了脚步。脑子里空白得装不下任何东西,满眼都是红。深的,浅的,点点,片片,已干的,还湿的。
一直没有安静下来的楼梯上又响了起来。老保匆匆忙忙地跟着个同学跑上来,我站到一边,让出楼梯口来。
“就是这里。”那个同学站在门前那片血的边缘,指着房里说。
老保只往里面望了一眼,就紧皱起眉头。“怎么会出这种事?”他问,十分疑惑。
没有人回答。
到目前为止,这是所有人的疑惑。
“现在人呢?”
“送到校门口的门诊部了。”
老保又匆匆扫了眼旁边的我,说:“这里的一切,都不要碰。等警察过来。”说完,又风一样地刮下楼去。
我赶紧跟着他下去。他的出现,带来了极大的安全感,跟在旁边总没有错。
跑动中,我看到老保腰间别着的枪套。那是把老式的五四式手枪。会给他配枪,也确实说明了我们治安的环境有多不值得乐观。
我们都知道老保有枪,但每次看到都觉得它又老又旧,而且还有点锈,拿来显示“这是保卫科长”的功用远比它实际的功用大。可是现在,我们的安全感来自老保,而老保的显然来自它。
跟着老保延着血线跑到宿舍区前面的篮球场,我就停住了。我只是不敢再呆在宿舍楼里,老保现在去缉凶,一样很危险。
出了这样大的事,学校里还是一个人都看不到。教师宿舍区里也是静悄悄的,很多老师也早就回乡准备过年了。我不敢出校门,那群人也许还在学校周围徘徊;也不敢回宿舍收拾东西,于是只能在球场边坐下。也许能等到事情了结。也许能等到老爸来接我。
只要等待。让心中盘踞的胆怯找到一个依附的对象。
我再一次确确实实地知道,自己是个如何怯懦的胆小鬼。
我对事情的原由丝毫没有好奇心。本来这周围的环境就很乱,会惹上杀身之祸,可见那位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我慢慢回想着整个事件的发生经过,等待如果警察过来问话,也能仔细描述出来。
还有什么电影,比我亲历的这次更惊险刺激惊心动魄?相信那些年轻的砍手们一样是看多了黑帮片的关系。自以为黑社会英雄式地砍人,手起刀落,豪气冲天。
后来看《蛊惑仔》,我投入而专注。我十分了解了他们在砍杀的那一刻的心情。激动的又惶惑的,像精神的鸦片,带来足以抑制心跳的快感。在呼吸艰难中拼命得到呼吸的感觉,是毫无阻碍地呼吸时所不能比拟的。这就是他们在生命边缘行走所要得到的刺激。
那部电影的整个系列,我都认真看过。事实上,却是十分讨厌。
没有出校门,果然是明智之举。
老保跑出去没多久,我便听到了一声炸响。像过年的鞭炮提前点燃了,“啪”地一声,却比鞭炮更响亮凌厉!
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腿却微微地开始发抖。
那是老保的枪。常常被我们拿来取笑的老手枪。
又等了一会,第二枪、第三枪陆续响起,我拔腿就往校门跑。也许这也就是平生唯一的一次目睹真枪实弹,枪林弹雨。男人对惊险的兴趣冒险的激|情战胜了理智和胆怯。不顾一切地想去看看,哪怕脚步颤抖得漂浮。
跑到门口的时候,其实最紧张的时刻已经过去。老保像所有影片中的英雄一样,一条手臂举得笔直,那把出鞘的老枪指着不远处几个伏倒的人影。
老保粗声粗气地破骂了几句,吼得一条马路都听得到。被枪声吓破了胆的少年砍手们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手举得高高的,如同老式影片中常常出现的投降样本。
老保的枪都是冲天开的,没有人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