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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陆恒修依旧静静看着他,嘴角一点一点缓缓勾起来,并不如何漂亮的脸因着一分笑竟生动起来,眉眼还是那眉眼,却褪去了端庄露出一些清雅的韵味来,直叫宁宣帝看直了眼,“那么陛下也该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吧?”
说罢,不等宁宣帝回神,就回过身向楼下走去:“太祖皇帝圣明,作《帝策》以训诫后世子孙。烦请陛下御笔亲书几份,明日早朝时赐群臣人手一册,以共同领悟太祖皇帝教诲。几位阁老,并六部官员、翰林院大小学士、太医院各院判及京城中各处部、院、寺、台、府官员,皆诚心诚恳,望陛下切勿遗漏。”
笑容便在脸上僵住了,方才还笑得开怀的皇帝忙跟在他身后哀声祈求:“小修,小修……朕、朕逗你玩儿呢……小修……朕打小就喜欢你呢,朕说过要一辈子喜欢你呢,朕怎么会背着你那个什么呢……是吧?啊?小修……”
无奈,丞相大人是铁了心,一听这皇帝这么没羞没躁地嚷嚷,只把拳头捏得更紧,脸色青得都快跟身上的衣裳一个颜色了。脚步也愈发走得快了,踩得那楼梯“咚咚”地响。
下楼时,春风嬷嬷又扭了过来:“二位是哪位结帐呀?”
掏出只纯金的小算盘拨得“啪啪”响:“酒水、唱曲儿、小吃、三个姑娘、天字一号房、对了,咱家秀秀是陪夜的……”
不等她报完账,陆少相就气得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三日后,请陛下御笔亲书《帝策》,十九州地方官自太守起至县衙师爷,人手一册,万望圣上切勿遗漏!”
“小修……”急得满头大汗的黄衫公子还想跟上去,却叫春风嬷嬷死死堵住了去路。
“客官,逛窑子得给钱呐。咱这儿可是公道了,不论贫贱,都是一个价。”复又凑过来在熙烨耳边低声笑道,“这也是与民同乐不是?啊?哈哈哈哈……”
“你……”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半老徐娘却穿红抹绿的女子,宁宣帝狠狠地掏出银两砸进她手里。待急急出了门,却哪里还有陆恒修的影子?
“真是……还真自己掏银子。没见这么多当官的都在这儿呢么?随便找一个结帐不就完了?”拿起银子放在嘴边哈口气,光亮的银子上就映出一张血红的唇,“那么实在,一点花巧都不会。难怪都说是个庸君。”
回到府里时,厅堂里的灯还亮着。陆恒修忙抬脚跨了进去:“母亲还没睡?”
“嗯。”堂上满头华发的女子温柔地看着陆恒修,“夜里也要忙?”
“是。”陆恒修退到一边,垂手答道。
“好。我是个女人家,不懂什么家国大事。”陆老夫人凝目看着陆恒修的眼,缓声道,“只是,有一件我还是知道的。就是无论如何,我陆家历代先祖辛苦积下的这份名声绝不许有半点损伤。陆家自太祖皇帝揭竿起义起,就一直随侍君侧。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累死于朝堂之上者有之,直言进谏被杖毙于午门之外者有之,更有如你父亲那般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的。陆家能有今日之威望,君恩皇宠是一条,持身为正更是一条。子孙纵使无能,不能辅政理朝,但亦不可为佞为幸,祸乱朝纲。如有之者,纵天下赦之,陆氏亦决不轻饶。这些你都还记得吧?”
“儿子记得。”恒修答道。
“好,记得就好。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吧。”在婢女的搀扶下,陆老夫人缓缓起身,“圣上如何,那是圣上的事。朝政上的事,你要不勤奋着点儿,可就说不通了。也别什么都自己拿主意,多和阁老们商议商议,大理寺的方载道大人、吏部的顾庭筠大人都是你的前辈,凡事都听着点儿。”
“是。”陆恒修躬身答道。
起身时看到堂上悬着的那块“忠顺贤善”的御匾,那是太祖皇帝手书的,陆氏一族无上的荣耀。黑底金字,一派意气风范。
仰起头来看,沉沉的烛火,沉沉的匾额,压得心头又往下沉了几分,艰难得连呼吸都困难。
下意识地往腰间摸,腰带上悬了个碧绿的平安结,捏在掌中磨挲,是丝线平滑的触感,一遍又一遍来回地抚过,好似在抚平自己的心。
睡意是一点都没有了,干脆又出了门。
穿过了白石街往左转,东巷原本就是条清静的小巷,白天人也不多,一到了晚上这个时候更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此刻,巷口却晕了一片昏黄,是个小小的点心摊,用破油布支起一角,挂一盏光线黯淡的油灯。在夜里,这一点点微弱的光亮总是分外暖心。
正在炉前忙碌的老夫妻探过头来招呼:“哟,陆大人您又来照顾生意了。要点儿什么?还是一碗馄饨面么?”
“嗯。”陆恒修寻了张板凳在矮矮的小木桌前坐下,手里还捏着那个平安结。
桌椅板凳也是上了年纪的,“咯吱咯吱”地作响,混合着翻锅下面的声响和柴火噼啪的响声。
正下着面条的老伯一边看着锅子一边和陆恒修说话:“陆大人是忙到现在吧?真是的,这会儿都几更了?好官呐……府上都是好官呢……”
“没什么。”陆恒修看着巷子里高矮不一的屋子的影子,淡淡地说,“应该的。”
“这些天忙坏了吧?小的也听说了,南边又发水了,北边的蛮子又来找咱皇上要城,哼,说得好听,该是又要打起来了吧?唉……这年头啊,事儿怎么这么多呢?”
“是啊……”长叹一口气,一件又一件忧心的事就跟周遭黑漆漆的影子一样步步紧逼过来。
三日前接的急报,南方又发洪水了,每年开春时节都是如此,原是没什么的,这回却是十多年来最大的一次,多少人淹死,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多少房屋被冲毁,当地的粮仓已经见底了……奏章一封又一封跟雪片似地飞过来。北边的蛮族又趁机在边界集结,一战是在所难免了。听探子来报,西边的月氏族也不安分,暗里也正蠢蠢欲动,是战是和,都需要早做准备。还有这一年官员的提拔谪贬,盐道上的缺,几个州太守的调任……芝麻大的一点事儿放到了朝堂上也能沾上好几层利害关系,哪边都不能得罪,都得一碗水端平。要是是个勤政为民,或多少有点进取心的主儿也就罢了,偏偏,偏偏现在的当今……真是不提也罢。登基三年,还真跟黄阁老说的似的,一点儿也说不上好,也一点儿也说不上不好。没犯下什么泼天的大错,也没立下什么能名垂青史的丰功伟业。倒像是民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似的,有一日过一日,得过且过。
“您的馄饨面好了,慢用。”
用兰边大碗盛着的馄饨面端上桌,升起腾腾的热气,所有的烦心事就仿佛跟随着热气一同消散在了夜空里,只留下手中平安结的清晰触感。
隔着氤氲的雾气看出去,仿佛能看到许久之前。
那是多久之前?是自己七岁那年吧?作为太子侍读入宫陪太子与二皇子读书。
身体一向冉弱的太子连唇色也是苍白的,更映得一双眼黑石子一般幽静。已经十岁的太子拉着他手亲切地说:“这是熙烨,你们认识的。”
与他同年的二皇子不由分说拽开他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掌中,微微上挑的凤目里华光闪烁:“小修、小修,还记得我吗?你答应我要做我媳妇的!不许说忘记了。”
交握的手湿湿的,不知是谁的手心冒出的汗。只是那手却不抖了,他凑到他耳边低声说:“记得吗?我喜欢你呐……”
呼吸可闻,心快跳出了胸膛。
第二章
宁宣帝虽平庸,还好早朝还是日日上的。
底下说,发往南边的赈灾款还未送到,那边的几州太守又来了急报催。另外,原先的银子怕还不够,能不能再加些?
龙座上的宁宣帝便点头:“就按李大人的意思办。”
那边又有人站出来说,北边的蛮族不能再姑息,请求即刻出征平乱。
宁宣帝又点头:“那就辛苦秦元帅。”
复又议到西边的月氏族,是战还是和?有的说,还是和吧,咱两边作战终是太过疲乏。有的却说,一定要战,不然如何彰显我大宁王朝四海臣服的威望?
齐刷刷分作了两派,你一言我一语的,谁都不肯相让。最后都齐齐跪下了要“恭请圣上圣裁”。
宁熙烨眨眨眼:“那就等等众卿家们议出个结果后再来议吧。”
随后又是各州官员的调任,吵得比先前还厉害。有的是自己的门生,有的是自己的亲儿子,还有的是自己的小舅子,再混帐也得腆着脸说“念其年幼,不如再过两年看看。”总之是半点都不许折损到他家的面子。
还都卯足了劲两眼盯着那几个肥缺。扬州还缺个太守,本就是个没灾没难能滋养人的地方,兼之运河上来往的大小船只、盐道上明里暗里的税收、朝廷每年修葺行宫的拨款……等等等等各项账目,只要不是个心肝都是石头做的,一年到头银子就跟运河水似的“哗哗”往钱袋里流,比做个京官还自在。
黄阁老说:“原琼州的太守张大人为官清廉,于民间素有威名,不妨让其调任扬州。”
史阁老抖了抖胡子,冷哼一声:“黄阁老门下的得意门生自是不错的。臣倒以为,青州府的闵大人年轻有为,可担重任。”
“史阁老的乘龙快婿自然比别人强些。”黄阁老这边也不甘示弱,斜着眼睛转过身来,眼珠子直往屋顶上看。
“众臣工一心为公,以我朝社稷为重,黄阁老休要公私不分啊……”
“老臣公私不分,那史阁老叫什么?假公济私么?”
“……”
门生、故交、同僚,朝堂上谁不和谁有些枝节关系?以两位阁老为首,立时又分作了两边,吵吵嚷嚷的,你说我护短徇私,我说你是非不分,多少年前的旧账也能翻出来一并算,还越算越纠缠不清,眼看就能打起来。
陆恒修皱着眉站在一边看,连着几夜批公文累得连合眼的时间都没有,一早过来时脑中就隐隐有些胀痛,这时又听他们吵闹,都争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个缘由,还是这么番说辞,方安定了一会儿的痛又开始作怪起来。
撇眼看了一眼玉阶上的宁宣帝,一扫方才的没精打采,正懒懒斜靠着龙椅,勾起嘴角看得起劲。真想拿手里的白玉笏板砸上他那张脸,《帝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