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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朝宣帝还拖着他不肯走,拉进了书房闲聊天。
先是说要给他抄的《帝策》,案上堆了厚厚一摞,仔细一数,确实是朝中众臣的数目,随意翻了几页看,字迹也是工工整整的,想来是费了不少功夫。自古哪里有臣子让皇帝抄书的道理?他陆恒修是恨铁不成钢,气急时脱口而出,也是他宁熙烨真真正正宠着他,才肯纡尊降贵连帝王的颜面也不要了,甘心情愿听他训斥责罚。
后来又说到了熙仲,甘心舍弃了帝位出走的太子。平日里看起来中规中矩再正经不过的人,想不到也能这么离经叛道,一声不吭就走了,连先帝也没料到他能做到这一步。
最后说起众臣的家事。陆家二公子陆恒俭这个名字真是取对了,当真克勤克俭,一个铜板掉进油锅里他也能捞出来掰成两半花。让他来执掌国库是找对人了,平日里一把算盘不离手,凡事先算了花销再行事。陆家二少奶奶金随心却是出了名的败家女,只要看上眼的就当不要钱似的狠命买,金家几代攒下的家业险些就让她败个精光。刚成年,家里就赶紧架了绣楼让她抛绣球选婿好送走这个败家精。旁人一听是金家小姐选婿,拔腿就跑作鸟兽散。恰好陆恒俭经过,低头瞧见地上几个铜板,就乐呵呵呵地来捡。说时迟那时快,五彩绣球正中脑门,金家敲锣打鼓就把小姐送了出来。过门才三天,丞相府门外的地皮就翻了三滚翻,各家商铺哭着喊着来这里开分号,哪天二少奶奶一高兴就把店买空了呢?
“太后让朕立后,朕就跟她说,万一立了个陆二少夫人那样的要怎么办?太后就不吱声了。”宁宣帝笑着说,话锋一转,笑嘻嘻地把脸贴过来道,“光这事,人家就都夸丞相府重信守诺。那陆相什么时候兑现当年对朕的允诺呢?小修当年明明就点头说‘好’了的。”
“那是被你骗的。”陆恒修狠声道。就因为这事,小时候没少被别人笑过,总是熙仲领头,一口一个“熙烨的媳妇”这般叫他。偏向一边的脸上却还是红了。
“答应了就是答应了。”宁熙烨笑意不减,“朕知道,就算朕不骗你,小修也喜欢着朕。”
“胡说!”激动之下回过身,一张通红的脸就完全暴露在了熙烨面前。眼睛再不敢看他脸上的笑。
宁宣帝却不再笑话他,收了笑意,低声道:“朕当年就答应的,要一辈子对你好。”
“我知道。”要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思引他说话,逗他开心,怕他受不住恩师不日就将身首异处的打击。
回府的路上要经过春风得意楼。还没到楼前就看见春风嬷嬷穿了一身火红在路中间站着。一见恒修走来,春风嬷嬷就赶紧一溜小跑赶到他面前来打招呼:“陆相您好啊。”
“托嬷嬷的福。”陆恒修对她拱拱手,想要继续往前走袖子却被她拖住了,“嬷嬷这是……”
“那个……陆相爷,咱借一步说话。”春风嬷嬷不由分说把他拉进了角落里。
探头瞅了瞅四下无人,浓妆艳抹的脸上才显出了心事重重的样子,说话也没了平时爽利泼辣的气势:“陆相爷,奴家、奴家就是想问问,庭筠……不、不是,是顾太傅,他……他是怎么回事?我、我也是没什么人能问了,才来问问您……”
陆恒修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她,只得慢慢说道:“案子是方大人理的,人证物证俱在……老师他也招了……犯案的几个官员供认,平日里确实是老师在后头护着他们,他们这么放肆也是仗着有老师在,可赈灾的银子老师没要。”
“他没要?”女子喃喃低语道,神色复杂。
“嗯。”陆恒修的语调也跟着低了下去,“按我朝律法,包庇纵容与之同罪。”
听说抄家缉拿那天,太傅大人端坐于正堂之上凝神听琴,神色从容,无一丝不安之色。身旁的抚琴少年也是镇静安然,一曲奏罢才慢慢抬起脸来,杏核似的一双眼,眼角边挂一丝淡淡的笑。
陆恒修思绪纷杂,没有再往下说。等再回过神,角落里就剩了他一人。
走出了角落立在春风得意楼前往里看,里面一个火红的人影正挥着扇子上上下下地咋呼着:“什么?没钱?没钱还敢来逛窑子!你当我春风嬷嬷是开舍粥店的是怎么着?来啊,还不给我扒光了衣服扔出去!切,就这身破衣裳看着还能换几个铜板,他那个破包袱呢?看看里头有好东西没有,一并送到当铺曲去。我就说,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个大富大贵的主。还有你们几个不长眼睛的东西,这样的人也给我放进来。老娘是白养了你们了!还想找我们家飘飘唱曲儿,切!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价码都在上头标着呢!下辈子你也挣不了那么多……”
回身见陆恒修还站在门边,忙又笑道:“哎哟哟,让陆大人您看笑话了,见笑,见笑!”
丝绢团扇半遮住一双杏核似的眼睛,眼角挂着笑。
侵吞赈灾银的官员相继都斩了,再过两天就是太傅顾庭筠行刑的日子。顾太傅平日里在朝中人缘颇好,众人提起他不免唏嘘:
“挺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毁就毁了……”
“是啊。也没什么架子,学问又好。”
几个跟顾太傅年纪相仿的回忆起从前来,更是有些恍如昨日的感觉:
“当年那个时候,谁不知道大才子顾庭筠啊。人也长得好,多少姑娘家心心念念着他。”
“我家那个妹子一听我跟他同年,楞是缠着我去跟他提亲,说是当丫鬟也愿意。你愿意人家不愿意啊。”
“陆大人您那会儿年纪小,是没见着。他中状元那会儿,呵,全城没嫁人的姑娘都涌上街了。挤啊,笑啊,哭啊……比戏里还热闹。那时候,一提风流才子,张口就是顾庭筠。他上烟花巷,人家姑娘都不管他要钱。他要给哪家的小姐写首诗,全城姑娘的眼睛都跟兔子似的……您说是吧,方大人?您跟他也是同年呢,那时候他是状元,您是榜眼啊……”
方载道没有开口,话头却让辰王爷接了去:“可不是?他没得状元时就大名鼎鼎了。本王听说,那时候,您没中进士前,周大人您还在乡下饥一顿饱一顿地喝野菜粥呢。”
众人哈哈笑过,便散了。
“我那时候是在路边摆个摊,给人写字画画,画的最好的就是他的画像,因为买的人多……”陆恒修听方载道对辰王爷叹道,口气悠悠的,“我也没想到,最后会是他。”
“这也是个人的气数,别想了,从那时起就想到现在,再想头发都要白了。都三十多快四十的人了,怎么还什么事都放不下。”辰王爷安慰他道。
两人是挨着墙根说话,太阳斜斜地照进来,地上的两个影子就迭在了一起。
熙烨也跟恒修说:“那天你就别去了吧,朕代你去送他也是一样的。”
陆恒修摇摇头:“我没事,总是要亲自去送的。”
到行刑这一日,连着几天都是阴天,风“飕飕”地刮着,不像是初春,反而萧瑟得像是晚秋。刑场上里里外外围满了人,有惋惜的,有痛恨的,也有纯粹看热闹的。
百官到了不少,也个个神色各异。陆恒修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想找那个弹琴的少年。后来他又去过天牢几次,每次那个少年都会来,弹了一曲就走,再没对陆恒修看过一眼,陆恒修对他的身份却有些好奇。今天这样的日子,他应该也会来的。却四下看了几遍也没看到那袭白衣。
宁宣帝当他是在找齐嘉:“前两次斩其它人的时候,小齐说没见过砍头,朕就让他来看看。结果把小齐吓坏了,今天告了假,怎么也不肯来了。”
“哦……”
顾太傅已经被押到了刑台上,虽穿着囚服,仪容却还干净,神色也不见慌张。陆恒修看了,心里的悲切更添了一层,眼眶也有些涩涩的,从前他教导自己的景象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温文和雅,如师如父。缩在袖中的手不禁蜷握起来,却触到一个温热的事物,手就被紧紧地包住了。
正是身旁的宁熙烨见他神色悲戚,就趁众人都看着顾庭筠时,偷偷把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悄声道:“早跟你说别来了,偏不听。”
陆恒修正想答话,底下的人群中起了骚动,有人一身斩衰丧服,手执一只白瓷酒壶缓步行到了刑台之下。
抬起脸来,来人有一双杏核似的眼睛:“想不到,终究要我来送你一程。”
三分眼泪,三分笑,还有四分感慨化作了沧桑。
第五章
“亏得当年没有答应跟你,要不然今天我也得跪在这里。”脸上半点粉黛不施,头上简单地挽一根木簪,要不是嗓子里不变的一丝柔媚风情,谁都想不到眼前这个面容素净的女子会是春风得意楼里那个势利风骚的老鸨。
“如烟……”许久之前的称呼,而今唤出口,彼此都已变换了容颜。
眼中含着的泪和笑意混在了一起,一片晶亮的水光:“难为你还记得我……我还当你眼里只有小尘呢……”
话音未落,似是触到了伤心处,两人的脸上俱是黯然的神色。
“是我对不起他。”仰天长叹一声,抄家斩首都面不改色的太傅,此刻眼角处却是湿了,“当年,我如果再果断一些……小尘,小尘也不会……”
那时节,春光正好,满城柳絮飘飞,顾家三郎行过处,漾起多少闺怨春思,绣榻上辗转难眠。那边楼头上传来一阵琴声,摇着扇子转过眼去看,红衣的女子鬂边斜插一朵珠花,一双杏眼勾魂摄魄。琴声泠泠,断断续续,曲不成调,抚琴的白衣少年轻蹙眉头,贝齿咬上粉唇,指下更显浮躁。“铮——”的一声响,弦断,抬眼,四目相对。
收了扇子一躬身:“在下顾庭筠。”
看他脸上生出两朵红云,下巴尖尖,一双杏核似的眼睛,唇角一弯就闪身进了房。
“奴家玉如烟。”楼上的女子娇声行礼,媚眼如丝,嫣红的唇盈盈地笑开,“舍弟不才,污了公子的耳朵。”
“不敢,敢问令弟名讳?”
“如尘,玉如尘。”
房内的人又小心探出小半个脸来,眉眼弯弯,不由自主就看痴了。至此,万劫不复。
“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他本来身子就不好。”现在再想从前的事,久远得仿佛是前世。
有钱的公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