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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有眼,自己家里脏还容不得别人说了?”
我不为所动,依旧狠狠瞪着赵妈妈。
“哟哟,还敢跟我叫板了?”赵妈妈肝火大动,几步过来在我小臂上死命拧了一把,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一个火辣辣的巴掌落在我左颊上,“看你再横!还瞪?再瞪一眼试试看!”赵妈妈枯瘦的手接二连三扇在我脸上,接着又不停地拧我的手臂。
我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一手捂着脸,目光如冰地看着赵妈妈扬起的手。
“别再打了!妈妈住手罢。”大公子不知何时到了门外,神色淡然地道。
赵妈妈立时住了手,陪笑道:“大爷怎么会来这儿?”
大公子不理会她,径直走到我跟前,俯下身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听着他小心翼翼的语气,我一时间忘了身上的痛楚,眼神柔和下来:“董安,柔福。”
“柔福?好名字。温柔有福。”大公子微微笑了,“跟我走吧。”
我愣了一下:“去哪儿?”
“你的脸肿得厉害,要擦些药。”大公子拉我起身向外走去,“还有,你今后就跟着我吧。”
明澈的日光静静洒在少年的白衣上,映出衣角淡淡的针织纹路,是一枝清雅的竹。
我的生命,因为这个暮春午后少年的一句话,而截然不同。
半世浮沉,一生牵念,皆缘起于此。
自那日起,我便成了大公子的专房丫鬟。
大公子年纪尚小我两个月,平日里温柔平和,对下人也是不骄不横,平易近人,深得人心。
次年,大公子进国子监读书,自此便很少回府里。我每日只须负责大公子房里的清洁,至于洗衣烧水这等粗活,自有旁人去做。而大公子房间一向简雅,我也很是乐得清闲。待收拾齐整,还不到晌午。炉里添香,火上煎茶,便凭窗远眺,或临案读书。
大公子的书房藏书丰富,大公子也常挑两本轻松有趣的给我解闷。有时更可读到大公子新作的辞赋。
如斯平静安乐日子,晃眼便过了四年。
我曾听有些小丫头在私下悄悄议论,柔福如此为大爷眷顾,怕是过不了几年,就会飞上枝头了。
我每每当作无稽之谈一哂而过。但不知为何,心里仍会有淡淡欣喜。
这日午间,大公子刚从外头回来,半躺在院落里蔷薇架下的凉椅上小憩。我坐在一旁持了针线,为大公子缝一件月白色的睡袍。
“大哥哥!”一个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在院外响起,随后走进一个着浅秋香色撒花夹裙的身影。
“嘘……大爷正歇着呢。”我遥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伸了伸舌头,耸肩笑笑。容色绝丽,眼眉间却自有一股秀朗的韵味。
她是大公子的表妹,舒穆禄·映雪。自小与大公子青梅竹马,甚是亲厚。
映雪姑娘放缓了脚步,轻手轻脚在我身畔坐下,两手托腮看我做了一会儿针线,又转头去看大公子。
突然听得映雪姑娘“噗哧”一声轻笑:“别装了,大哥哥,你眼皮直发颤呢!”
大公子亦浅笑着睁开了眼。“还是瞒不过你么?怎么,妹妹找我有事?”
映雪姑娘从袖里掏出一张纸:“看看,这是什幺?”大公子待要伸手去接,她忽又收回,自己展开念了出来,却是一阙《浣溪沙》——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映雪姑娘念罢便一言不发,笑吟吟看着大公子。大公子低头无声笑了笑:“如何会在你那儿……”
“想是大哥哥无心拉下的。”映雪姑娘用食指点了点下唇,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意,“却不知……是谁家的小姐让大哥哥这般思慕,相看好处却无言?”
静了半晌,大公子温声道:“你不知么?”
“我如何会知?想来定是名门千金。嗯,大哥哥也到了要娶亲的年龄了,妹妹日日盼着见未来的嫂嫂呢!”
大公子轻笑着摇了摇头:“现下还不能和你说。你以后自然会知道。”
公子明明就是……我诧异地看了大公子一眼,却只瞥见他向我淡然一笑,垂下眼睫。
映雪姑娘起身抖落裙上的蔷薇花瓣:“太太先前让我过去一趟,大哥哥歇着吧,妹妹就不叨扰了。”
大公子点点头,目送着映雪姑娘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外。
我忍不住开口问道:“连我都能听出公子词里写的是谁,映雪姑娘素来冰雪聪明,怎么会……公子,你怎么不与她说清楚?”
大公子却截了我的话头:“对了,前儿宫里不是赐下一些敬亭绿雪茶叶么?映雪妹妹向来喜欢这个。柔姐姐,你给她送些去吧。”
待我捧了一包茶叶到映雪姑娘住处,却见她正在廊前心不在焉地逗着鹦鹉,眼眶微红。
她见我来,又挂上一副笑脸,忙让我屋里坐。
“姑娘不是去了大太太那边吗?”我把茶叶交给丫头,随口问道。
她语气略显慌乱:“啊……太太不在屋里,我就又回来了。”
只剩下我二人时,我喝了口茶水,终于还是轻声开口:“公子的心思……姑娘难道真的不懂么?”
屋里一时间静默无声。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轻轻的抽泣声。我忙转过头去,看见一滴泪珠自清丽的脸上滑落。
“我如何不懂呢?但我已年满十八,过不了多久就该进宫选秀……我真怕,从今往后再无相见之缘……”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抚了抚她的背,软语道:“姑娘莫要凡事都往坏处想……”
她伸手擦了擦眼泪:“我最怕,误了大哥哥一生。所以还不如就此陌路的好。”
那一刻的映雪姑娘,语气里隐隐透着坚定和绝决。
素日里常见的,是大公子与她对诗,她时而轻抚花枝,时而驻目凝望潺潺流水。眼眸里总带着三分的清浅愁意。
而此时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的,却是映雪姑娘着一身红色箭袖骑装,在风里纵马而驰。
她是真正的满清女儿,有一股与生俱来的英气。
“今日之话,还望柔姐切莫说给大哥哥听。”她拉着我的手,神色恳切。
我无言以对,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园里繁花依旧绚烂如锦,然而总是有花谢之期。一时的美丽灿烂,只会令得花凋后的秃枝愈发惹人心伤。
园里的树荫依旧浓郁了整整一夏。
那个夏末的午后,日头很晴朗。府里的姑娘和丫头们聚在园里头放风筝。我的那只“青鸾”线断了,在微风里晃晃悠悠地栽了下去。我手里还握着线轴,匆匆跑出大门去捡,却在门外拐角处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当心……”他扶住我的肩,语气温和。
我从他天青色的衣襟上抬起眼,刚想道谢,目光却顿时定在了他的脸上,动弹不得。一声“皇帝哥哥”几乎就要冲口而出。
他也怔了一下,但立时便神色如常,微微笑了笑,把手里那只断线的青鸾递给我:“你方才是在找这个吧?”
我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他俊朗的眉宇间依稀还存着一抹少年时的青涩。当年的御苑里,也是这样满天都飞舞着五彩艳丽的风筝。我的风筝线和他的缠在了一块儿,谙达便忙递上大剪刀,说风筝随风去了是散灾。我心疼那只新扎的七色纸鸢,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他轻声软语讲个玩笑,我又立时破涕为笑……
几年过去,已是沧海桑田。皇帝哥哥不再是当初稚嫩的少年了。几月前,皇后赫舍里氏逝于坤宁宫,听说皇上因此辍朝五日,并亲送大行皇后至巩华城殡宫。今日的皇帝哥哥,气宇轩朗,眼里却也多了一道化不开的凝重之色。
而柔福,却也远非往日金尊玉贵的小格格。
我黯然地接过风筝,福了福身子:“谢谢。”
转身欲走,却听得他突然间开口,轻轻地问一句:“格格近来还安好吗?”
这叫我该如何答他?我苦笑不语。
他倒也不等我的答案,只自向前走,“容若在府里么?”
我早知老爷是当朝首辅重臣,圣眷正浓。大公子与皇上年纪相若,自小来往甚密,公子虽未在宫中任职,却也时常出入宫禁,当下也不以为奇,应道:“大爷在房里写字。”
他点点头,顿下脚步道:“容若应该待你不错。自己珍重。”
“大爷待奴才甚是宽厚,奴才……生活得很好。”
“柔福,你恨过朕吗?”
我愣了一下,恨吗?怎幺会恨呢?只怪阿玛识人不清,反遭牵累,他也可说是不得以而为之。真心地笑笑:“我怎么会恨皇帝哥哥呢?皇……皇上英明仁慈,柔福应该感恩才是……”
“这倒不像是从前的安格格了。”他背对着我笑了一声,“柔福,你变了很多。”
“柔福的确变了很多。可方才的几句话,皇帝哥哥,我是真心的。”
他不再说话,径自走进府里。
放了一个时辰的风筝,回房时,皇上与大公子在书房里相谈甚欢。
他们二人之间竟完全没有君民关系的压抑气氛。只见皇上不时展眉而笑,公子眼里亦有别样的清亮神采。
大公子见我回来,让我把梨花酒温一壶送进书房。
这样的两个人,若是脱去了那层身份,应该是会成为挚友知交的吧。我边看着砂陶吊子上的火,边如此想。
我端着酒壶进书房的时候,忽听得映雪姑娘在外喊道:“大哥哥你在么?”
“在啊,有事么?”公子忙迎了出来。
映雪姑娘由一个小丫头扶着,一颤一颤地走进来,眉尖微蹙:“方才放风筝时候,不小心崴了脚,想和大哥哥讨一些跌打药膏。”
大公子吩咐小厮去取,蹲下身看了看映雪姑娘的伤势:“没什幺大碍,只要记得每日换药三次,好生歇养。”
将药瓶递给映雪姑娘,大公子又温柔地嘱了一句:“下回当心点。”
“她是谁?”一直坐在屋里,安静不语的皇上突然开口问道。
我微感诧异,答他:“她是公子的姑表妹,叫舒穆禄·映雪。”
皇上持着一柄收起的折扇骨,轻轻敲着手心:“看样子,她和容若感情匪浅……”
我看着公子一脸怜惜地拍拍映雪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