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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一把好二胡,郎国任如虎添翼。他练得更勤奋更狠了。刘老师对他的进步很满意,于是开始教他练曲子。还是非常严格地教,仅那句“手拿枪心向党”他就拉了二个多月。他自己没拉烦倒是把每天到小树林来晨练的人听烦了,人家问他怎么就会拉这一句。
功到自然成。郎国任的二胡在沈阳第一中学很有些名气了。他们郎家的五个孩子个个都爱好音乐,但是能够拿出手的只有三个:二姐打洋琴,弟弟吹笛,他拉二胡,三个人同时登台,可谓一个郎家军了,也真够风光了。然而,在那个以政治为第一标准的年代,他们虽然拉得好吹得好,却仍然不能摆脱压力。那时不像现在,各个中学比得不是学习而是文体水平。他们学校很重视宣传队。服装是清一色的黄军装,配上左臂的红卫兵袖标,往台上一坐,让灯光一照,一排排刷齐,很是帅气。那种精气神儿。郎国任本来腰板就背直,在台上就更是直得令人眼气。他最得意的时候是坐在台子正中进行二胡独奏《手拿枪,心向党》。二胡和他的腰板一样拔得直溜,弓随心走,心随党走。每次台下都响起热烈的掌声,一再返场。他拉《年关》时,那弦揉得让人心颤,他把刘万生大师的绝活儿学到手了。演出结束后,领导上台接见演员,和他握手时,领导总是笑眯眯地和他多握一会儿,夸他拉得好,并鼓励他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当好革命接班人。他为学校争了光,学校领导跟在上级领导的屁股后边,满面风光。领导们以为他是个红后代、是颗好苗子,却不会知道他是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还不是红卫兵。他的胳膊上戴的那个鲜艳的红袖标是临时管别人借的,演出结束,就得立马摘下来还给人家。
每次演出,他都得如法炮制,于是,借了还,还了借,不厌其烦。有一次,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外宾来到沈阳参观学校,市里边指名让他们学校接待。他们学校的宣传队在全市出名,参加这种演出得提前开个会,就是所谓的战前动员。那时候干啥都像作战,崇拜解放军嘛!演出前,郎国任就到处借袖标。由于这种活动全校师生都得参加,就都得着装入场,都得戴红卫兵袖标。不是红卫兵的没几个,这时候学校领导也格外宽容,允许不是红卫兵的学生戴袖标。不是红卫兵的学生都得忙于借袖标,就把袖标借紧张了。郎国任每次管那位借袖标的人这一回不能管人家借了,因为人家也得戴红袖标入场。怎么办呢?他瞪着两眼借不到。眼见就要到演出时间,人家都着装一新,清一色的黄军装洗慰得平平整整,配以左臂的红袖标显得格外醒目。他们兴冲冲地来到大礼堂集合。唯独郎国任没佩戴红袖标。他是台柱子,不戴红袖标可不成。结果还是管宣传队的老师出面帮他借了一个袖标。从这以后,他倒是放下心了,每到演出时,没有袖标,他不着急,总有人帮他着急想办法的。总去借也不是个事儿,发展他加入红卫兵吧,也不够条件。咋办呢?办法还是有的,学校特批给宣传队一块新袖标,与道具放在一起,专供演出时郎国任佩戴。那袖标因为和道具放在一起,没几天就弄得皱巴巴的,影响了神圣感。如果不是到了重要场合,必须标戴袖标,他就不戴,他嫌麻烦。据郎国任说,他是全班最后一批加入红卫兵的。那还是因为下乡学农时,他有幸跟学校的红卫兵团长分在一个屋住,两人朝夕相处,几乎无话不谈,建立了友谊。郎国任是何等聪明之人,他自然能够赢得团长的好感。他这才近水楼台后得月了。如果不是有这个接近团长的条件,天知道他得何年何月才能加入红卫兵组织。
郎国任是1970年毕业的。他没有下乡,而是留城等待分配工作。有两类人比较走运能分到好工作:一类人是那种会拉关系,走后门的;另一类就是有超众特长的。郎国任就是属于后者。他当时的二胡已经在沈阳市崭露头角了。他还没等毕业,就被中捷友谊厂盯上了。中捷友谊厂的宣传队在沈阳的厂矿企业中是很有名气的。郎国任也很希望自己能分到那个厂子。凭着他的一技之长,分配到一个大厂矿的宣传队是应该不成什么问题的,何况中捷友谊厂已经跟他提前打好招呼了,一毕业就到学校来要他。
消息不胫而走。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无论出于什么心态,只要有人问他这件事,他就总是搪塞说这是没准的事呢!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感觉,凡是遇到这种好事时,他都不会顺利得到,不定又会出什么岔了。果然,明明说好的中捷友谊厂的宣传队并没有把他要走。这是因为政审时,他不合格。校长如实向厂方来人秉报,郎国任家有海外关系,而且是台湾关系。这在1970年是断然不可能的。所以,他二胡就是拉得再好,也是无法进入大厂矿的,只能屈尊分到大集体的小厂子——沈阳第四标准件厂。一听到第四标准件厂郎国任心里边就不是滋味。第一标准件厂他都未必爱去何况还来个第四呢?但那时候能找到工作已经不错了,还怎么能挑肥拣瘦呢?
这哪里像工厂呢?矮趴趴的小平房没有一点大工厂的气派。一看就知道这是住家的那种房子临时改成了车间厂房。院子也不很宽敞,地都没有铺平,原材料什么的乱七八糟,堆放的东西比他的心情还糟。他被领到一间设备简陋满是灰尘的车间门口时,便愣在那里不肯往里进了:就在这里干活?这是人呆的地方吗?他作梦也不会想到他的命运从此就将放置在这样一个地方。屋子里灰暗,墙壁怎么脏成这副奶奶样。几台车床也是脏兮兮地摆放着,旁边还堆着蓬松的铁屑。泥土地本来是黄的却被不知道是哪辈子的机油浸成了一片片湿润的黑渍,每一脚踩上去都想躲开来,却就没个干爽的地方下脚。还得提防那随处可见的铁屑,东一卷西一堆的。窗玻璃大部分破碎,残剩的玻璃上残留着红漆大字,因为残缺已无法辨认那些受了伤的红字。
噪音随着车床一同响动。每台车床前立着一个人,人的衣着也和车床同样灰暗。他敏感地意识到自己马上就会变成这副模样了,心猛地往下一沉,憋得有些上不来气了。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只能凭惯性往里边进了。他来到一台车床前。车间主任把他介绍给班组长,人家对他表示热情欢迎,可他却热情不起来。他眼睛一直打量着只顾埋头干活的车工。车工,原先只是一个不很清晰的印象,现在好了,离得够近了,好好看一看吧:戴着蓝色的工作帽,还戴着一副线手套。那线手套刚戴时肯定是白的,可出现在郎国任的眼里时,已经成了完全的油黑色。这种油黑色也在车工的脸上划出了道道。一身工作服也是油滋麻花,还戴着一副套袖。车工看到他时,机械地点了下头。
这种小工厂可以用三个字概括:脏乱差。分到这里来的人大凡都希望干钳工,而他因为不争不抢,听凭发落,就被按排到这里当了车工。车工,这几乎是最差的工种了,一站就是一天。如果说脏点累点还难不倒他的话,靠钟点却让他无比苦恼。从他迈进这个车间的第一天起,他就发誓一定要离开这里,而且一定要尽快离开。他深知离开这里的唯一可能就是要练好二胡。二胡对他来说已经不再仅仅是爱好了,而是与他的命运紧紧联在了一起。
这期间,他到沈阳音乐学院拜果俊明教授为师。有明师指点,这是成功的先决条件。但是,令他苦恼不堪的是时间太紧。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下,天天得政治学习,林彪事件震动全国更震动他的标准件四厂。他比谁都更恨林彪,因为林彪占去了他多少宝贵的学琴时间。政治学习不能请假,本来定好的到音乐学院学习的时间随时就被占用了。文件多,运动多,仿佛小小的标准件四厂学好了上级文件,开好了批判会中国就不会变修变色了似的。促生产更狠,政治上耽误的时间要抢回来,加班加点,大干快上,挑灯夜战。成立青年突击队。郎国任自然是突击队的一员。流水作业,你想偷懒耍滑,你想打个顿都不可能。平均每半分钟就得车出一个零件。把粗糙的毛坯子卡到车刀下一圈圈转悠,不能有丝毫差失,他是在为社会主义的轮胎车螺丝,这活儿随便就能上纲上线。他珍惜自己那双拉琴的手,他不能像别人那样戴线手套,油腻会浸透线,再浸透他的皮肤指纹,会弄脏弄粗他的手。他戴胶皮手套。站在机床前的郎国任是这副包装:戴口罩,戴眼睛,戴帽子,戴套袖。不要以为他活干得不好,其实,他那双拉二胡的手指干车工是非常合适的。他车出的活儿很是精致,保质保量。如果他活干得差一些粗一些,多他少他都无所谓,或许还能对他的调动有利,可他偏偏成了技术骨干。单位怎么舍得把一个技术骨干轻易放走呢?
他坚信凭着他的本事,肯定会被专业团体要走的,为了这一天的早日到来,他吃了多少苦且不说,他最苦恼的事情是没有充足的时间去音乐学院找老师上课。工厂倒班是最辛苦的,工人没有不打怵的。可是,郎国任却盼着倒班。他凌晨四点上班,下午一点半下班,他正好可以利用一下午的时间去音乐学院上课。为了保证回课质量,他必须有足够的时间背谱子,有足够的时间练指法。除了睡觉之外,他几乎就没有业余时间。而一天他顶多能睡四、五个小时的觉。他说那时候干活比犯人都苦。
站在车床前是不可能练琴的,他就利用政治学习时间。他把谱子带到车间,开会或学习时,他就把谱子摊放在工具箱上,偷偷背谱子。光背谱子还不行,得操练。他想出招法,用一根小棍当胡琴杆,再绑上一根弦,就可以悠哉悠哉地拉起来,他用这种方法练指法,效果甚佳。他的二胡技艺提高很快,他在沈阳市已经小有名气了。业余和专业样板戏团常常找他帮忙演出。凭着他的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