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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了一下,似乎在忍受什么痛楚。那种表情,恐怕会令任何人都联想到良心的苛责。
“那己经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了,滨氏柴油公司当时还叫做村田发动机工厂。我就长话短说吧。当时村田发动机只有一间在玄关门。摆着桌子的办公室,和在火场废墟上临时搭建的工厂,顶多只能算是一家乡下小工厂。由于我对自己的手艺还有点自信,从一个小工升格为工头。老板很器重我,事实上,我自己这样说似乎有点那个,工厂要是没有我就完了。
“老板有一个独生女,其实她上面本来还有哥哥,但是在战争中死了。这个女孩和我很投缘。当然,在当时那种时代,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是她显然很需要我,我觉得她父亲似乎也认同这一点。跟那女孩结婚,坐上工厂继承人的位子,对我来说简直是再好不过了。我不敢说我毫无这种野心,不过当时我对她的感情是很纯真的。在我去打仗的期间,我的父母己经死于空袭,所以我就算入赘也不成问题。
“这时,出现了一个叫做平本的人。这个人是某个政治家的次子,是富美子——这是那个女孩的名字——的同学,似乎从以前就看中了富美子。
“我可以断言,这个人是个不折不扣、无药可救的流氓,当时似乎也正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同居。如果他是个正派的男人,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富美子幸福,所以一定会像个男人一样,好好的处理这件事。关于她该跟我在一起,或是该跟一个拥有社会地位、人品高尚的男人在一起,还有她父亲和工厂的事等等,我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对这些情况无法做出客观判断的男人。可是平本这个人,根本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实在配不上富美子。然而,她父亲似乎对这件婚事很感兴趣。
“我当时实在无法理解她父亲的想法,日夜为此烦恼。可是我现在自己当了父亲,多少可以理解了。父亲对于女儿要嫁给心爱的人这件事,心里多少会有种排斥感。总而言之,即使牺牲自己也无所谓,我绝对不让心爱的富美子嫁给平本,我要把她从这种悲惨命运中救出来。当时我心里只有这个念头。我可以发誓,我绝对不是为了将富美子据为己有,当时我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就在这时,我的一个老朋友野间忽然出现了。他是我童年的玩伴,我一直以为他己经战死在缅甸。我们为了这次重逢欣喜不己,两人喝了很多酒,又聊了很多往事。不过野间看起来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好,身体似乎很虚弱。
“我就挑重点说吧。野间来到东京,是为了追踪一个男人。那个人虽比他年轻几岁,却是他当兵时的长官,据说是个残忍的家伙,在外地让野间吃了不少到现在都无法忘怀的苦头。
“这种事在当时多得数不清。可是他的情况稍有不同,那个军官对他来说,是他的战友和情人的仇家。那个军官在战时以对部下动私刑为乐,据说是家常便饭,不少战友因此被整得遍体鳞伤,不成人形。野间说,他在战地和一个当地姑娘谈恋爱,那个女孩长得很美,他本来打算战争结束后,如果自己还活着,就和那个女孩一起留在当地。
“可是后来那个军官命人逮捕了那个女孩,理由是她有间谍嫌疑。野间质问理由,拚命缠着军官不放,结果军官说:‘美女一定是间谍。’简直是鬼扯。而且他还对那个女孩做出种种非人的虐行,最后把她当作俘虏关了起来。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等到战局逐渐转为不利,要开始撤退时,那个军官命人将俘虏全部虐杀。不仅如此,后来投降时,他还命令部下绝对不准对敌军说是他下令虐杀俘虏的。野间的一个同胞当时负责执行命令,据说就因为这样被处死刑,而那个军官却苟活下来,过了一定的拘留期后就复员返国了。
“野间原本是个学究派,性情纤细敏感,一心一意只想报复军官,逐渐把身体搞坏,开始吐血。在我看来,他可能己经不久人世。他告诉我,他对死毫不畏惧,可是如果就这样死了,他死不瞑目,因为就在前几天,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军官。野间在身上藏了一把南部式的手枪,从不离身,可是里面只有一发子弹。他说己经弄不到手了,但是当他持枪站在军官面前时,军官却动也不动。
“军官复员回国后,等于失掉了一切,每天过着借酒浇愁的日子。当时他拿着便宜的劣酒酒瓶,看到野间后,他说:‘是你啊?你可要瞄准心脏射击噢。’当野间迟疑畏怯时,他还扬言:‘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了。死亡对我反而是一种解脱。’
“和自己以及战发,还有心爱的女孩受的苦比起来,他实在无法这么轻易的杀了军官,野间在我面前涕泪纵横的说着。
“这种事或许并不罕见,可是我还是不能原谅。我愤慨不已,甚至想代替好友去报仇。由于野间也问起我的近况,我就把自己的事也告诉他,跟他比较起来,我的烦恼根本不算一回事。
“当我说完时,野间的眼睛一亮。他说:‘喂,那个叫什么平本的家伙,就用我剩下的唯一一发子弹解决掉吧。这样你就可以和那个女的在一起。相对的,我己经活不久了,等那个畜生拥有很多可以失去的东西时,你代替我杀了他好吗?’这是我的挚友字字血泪的呐喊。
“很烦恼。如果没有平本,我就可以顺利的娶富美子为妻,也可以把村田发动机纳为己有。同时这件事不管怎么想,对老板、对富美子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我正年轻,精力旺盛,也认为自己才能非凡,不让我做一番大事业,实在没道理。我有自信能让公司大展鸿图,甚至已经有了具体的腹案。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又是如何烦恼的,即使一一交代,各位想必也没兴趣听。总之平本死了,我得到了心爱的女人和村田发动机。当时到处都有断腕的复员兵在火场废墟徘徊,每天都有好多孩子饿死,大家却都无能为力。
“竭尽全力,把小小的乡下工厂发展为现在的滨氏柴油公司。唯有在这方面,我多少觉得有些自傲。可是即使我的西装逐渐变成上等货,但是在胸前的内袋里,一直放着野间给我的军官旧照片,还有写着他的地址的纸条。不用说,那个军官就是菊冈荣吉。”
幸三郎这时沉默了一阵子,我立刻偷看了相仓久美一眼。她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变化。
“我辗转听说菊冈开了公司,可是我丝毫不打算和他接触。我的公司逐渐经营顺利,野间的事也变得仿佛年轻时的一场恶梦。穿着名贵的衣服在董事长室坐上十年后,很不可思议的,走的路、坐的椅子,全都变得和以前没钱时不同,简直就像活在另一个世界,再也不会和过去贫困时代的东西重逢。我几乎开始有种错觉,以为现在的地位全是靠自己的本领闯出来的。可是,如果没有平本的死,村田发动机或许依然是个乡下小工厂,我应该也只是一个小职员。是我妻子的死让我察觉到这一点。
“果然不该做坏事。我妻子还不到该死的年纪,她是病死的,而且死因一直不确定。我感到野间从地下传来的讯息,他好像是在催促我。
“那时,菊冈的公司也逐渐上了轨道。我尽可能用不刻意的方式接近他。对他来说,这大概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吧。
“接下来的事各位都知道了。我隐居起来,盖了这栋奇怪的屋子。大家都以为这只是狂人的疯狂之举,可是我却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正如这位先生昨晚所说。
“我虽然犯了罪,可是也从中得到一些收获。前几天我听华格纳时才发现,我过了这么多年大声也不敢出的生活,耳边听到的都是谎言,简直就像被水泥封住一样。我身旁有无数的应声虫,对我说的话,全是奉承拍马,令人倒尽胃口。不过我认为我己经成功的敲碎了其中的一部分。年轻时围绕我的真实又回来了。你上次不是说过什么Jumping Jack吗?”
“是Jumping Jack Flash。”御手洗说。
“傀儡人偶的短暂真实,那不是高雷姆,是我自己。这二十年来我的生活,就算叫我的人偶来做也可以胜任。只有刚开始有创造性,之后就像个雪人似的,虽然我刚才形容得很好听,但那绝不是美好的差事。我只想尽快找回自我。找回过去那种有好友,很纯粹,令人目眩的自我。所以我履行了约定。四十年前,和无可取代的‘自己’所做的约定。”
众人皆无言。这是成功可能要付出的代价。
“换做是我,才不会去管它呢。”
金井道男突然说出这句很像他会说的话。从我的位置可以看到初江捅了一下他的腰,叫他闭嘴,可是他却不加理会。他大概认为这是他表现男子气概的时候吧。
“要是我才不会那么老实呢。这个社会本来就是互相欺骗。不,这不是一般说的那种坏的意思,欺骗也是一种艺术,一种工作。上班族要是不说谎,根本没法工作。这有时候也是一种善意,不是吗?
“比方说医生骗胃癌病人说是胃溃疡,有人会因为这样而怪他吗?病人虽然死了,可是他以为自己是胃溃疡恶化而死,没有得到可怕的癌症,啊,真是幸运,这一生真幸福啊,病人到死都是这么想着。你的朋友也一样。他相信自己的朋友会替他杀了那个畜生,安详的死了。这跟曾癌病人有什么不同?你必须坐在滨氏柴油公司的董事长宝座上,所以你坐了,并没有伤害任何人。
“其实我也没尊敬过菊冈,也常想干掉那个臭老头。可是这个世界就是互相欺骗,还不如利用这个家伙到死,吸干他的骨髓,这样还比较划算。我认为,其实你也应该这么做。”
“金井先生,”幸三郎说,“今晚各位的这种……该怎么说呢……不可思议的善意,令我很感动。以前我坐在董事长室时,从来体会过这种滋味。也许你说的没错。可是野间是裹着牢房里的薄毛毯死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