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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下,而贽沛然有余。
始,帝仓卒变故,每自克责。贽曰:「陛下引咎,尧、舜意也。然致寇者乃群臣罪。」贽意指卢杞等。帝护杞,因曰:「卿不忍归过朕,有是言哉。然自古兴衰,其亦有天命乎?今之厄运,恐不在人也。」贽退而上书曰:
自安史之乱,朝廷因循涵养,而诸方自擅壤地,未尝会朝。陛下将一区宇,乃命将兴师,以讨四方。一人征行,十室资奉;居者疲馈转,行者苦锋镝;去留骚然,而闾里不宁矣。聚兵日众,供费日博,常赋不给,乃议蹙限而加敛焉;加敛既殚,乃别配之;别配不足,于是榷算之科设,率贷之法兴。禁防滋章,吏不堪命;农桑废于追呼,膏血竭于笞捶;兆庶嗷然,而郡邑不宁矣。边陲之戍以保封疆,禁卫之旅以备巡警,邦之大防也。陛下悉而东征,边备空屈,又搜私牧、责将家以出兵籍马。夫私牧者,元勋贵戚之门也;将家者,统帅岳牧之后也;其复除征徭旧矣。今夺其畜牧,事其子孙,丐假以给资装,破产以营卒乘,元臣贵位,孰不解体?方且税侯王之庐,算裨贩之缗,贵不见优,近不见异,群情嚣然而关畿不宁矣。
陛下又谓百度弛废,则持义以掩恩,任法以成治,断失于太速,察伤于太精。断速则寡恕于人,而疑似不容辨也;察精则多猜于物,而亿度未必然也。寡恕而下惧祸,故反侧之衅生;多猜而下妨嫌,故苟且之患作。由是叛乱继产,忿讟并兴,非常之虞,惟人主独不闻。凶卒鼓行,白昼犯阙;重门无结草之御,环卫无谁何之人。陛下虽有股肱之臣,耳目之佐,见危不能竭诚,临难不能效死,是则群臣之罪也。
陛下方以兴衰诿之天命,亦过矣。《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则天所视听,皆因于人,非人事外自有天命也。纣之辞曰:「我生不有命在天?」此舍人事推天命,必不可之理也。《易》曰:「自天祐之。」仲尼以谓:「祐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顺,是以祐之。」《易》论天人祐助之际,必先履行,而吉凶之报象焉。此天命在人,盖昭昭矣。人事治而天降乱,未之有也;人事乱而天降康,亦未之有也。尚恐有可疑者,请以近事信之。
自比兵兴,物力耗竭。人心惊疑如风涛然,汹汹靡定,族谋聚议,谓必有变。则京师之人,固非悉通占术、晓天命也,则致寇之由,岂运当然?夫治或生乱,乱或资治;有以无难而亡,多难而兴。治或生乱者,恃治而不修也;乱或资治者,遭乱而能治也;无难而失者,忽万几之重,而忘忧畏也;多难而兴者,涉庶事之艰,而知敕慎也。今生乱失序之事不可追矣,其资治兴邦之业,在刻励而谨修之。当至危之机,得其道则兴,失则废,其间不容复有所悔也,惟勤思而熟计之。舍己以从众,违欲以遵道,远憸佞,亲忠直,推至诚,去逆诈,斯道甚易知,甚易行,不耗神,不劬力,第约之于心耳。何忧乎乱人,何畏乎厄运,何患乎不宁哉?
帝又问贽事切于今者,贽劝帝:「群臣参日,使极言得失。若以军务对者,见不以时,听纳无倦。兼天下之智以为聪明。」帝曰:「朕岂不推诚!然顾上封者,惟讥斥人短长,类非忠直。往谓君臣一体,故推信不疑,至憸人卖为威福。今兹之祸,推诚之敝也。又谏者不密,要须归曲于朕,以自取名。朕嗣位,见言事多矣,大抵雷同道听,加质则穷。故顷不诏次对,岂曰倦哉!」贽因是极谏曰:
昔人有因噎而废食者,又有惧溺而自沈者,其为防患,不亦过哉!愿陛下鉴之,毋以小虞而妨大道也。臣闻人之所助在信,信之所本在诚。一不诚,心莫之保;一不信,言莫之行。故圣人重焉。传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物者事也,言不诚即无所事矣。匹夫不诚,无复有事,况王者赖人之诚以自固,而可不诚于人乎?陛下所谓诚信以致害者,臣窃非之。孔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陛下可审其言而不可不信,可慎其所与而不可不诚。所谓民者,至愚而神。夫蚩蚩之伦,或昏或鄙,此似于愚也。然上之得失靡不辨,好恶靡不知,所秘靡不传,所为靡不效。驭以智则诈,示以疑则偷;接不以礼则其徇义轻,抚不以情则其效忠薄。上行则下从之,上施则下报之,若景附形,若响应声。故曰:「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不尽于己而责尽于人,不诚于前而望诚于后,必绐而不信矣。今方镇有不诚于国,陛下兴师伐之;臣有不信于上,陛下下令诛之。有司奉命而不敢赦者,以陛下所有责彼所无也。故诚与信不可斯须去己。愿陛下慎守而力行之,恐非所以为悔也。
《传》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仲虺歌成汤之德曰:「改过不吝。」吉甫美宣王之功曰:「衮职有阙,仲山甫补之。」夫成汤圣君也,仲虺圣辅也,以圣辅赞圣君,不称其无过,称其改过;周宣中兴贤王也,吉甫文武贤臣也,歌诵其主,不美其无阙,而美其补阙。则圣贤之意,贵于改过,较然甚明。盖过差者,上智下愚所不免,惟智者能改而之善,愚者耻而之非也。中古以降,其臣尚谀,其君亦自圣,掩盛德,行小道,乃有入则造膝,出则诡辞,奸由此滋,善由此沮,天子意由此惑,争臣罪由此生,媚道行而害斯甚矣。太宗有文武仁义之德、治致太平之功,可谓盛矣,然而人到于今以从谏改过为称首。是知谏而能从,过而能改,帝王之大烈也。陛下谓谏官论事,引善自予,归过于上者,信非其美,然于盛德,未有亏焉。纳而不违,传之适足增美;拒而违之,又安能禁之勿传?不宜以此梗进言之路也。
圣人不忽细微,不侮鳏寡;奓言无验不必用,质言当理不必违;逊于志不必然,逆于心不必否;异于人不必是,同于众不必非;辞拙而效迂者不必愚,言甘而利重者不必智。考之以实,惟善所在,则可以尽天下之心矣。夫人情蔽于所信,沮于所疑,忽于所轻,溺于所欲。信偏则听言不尽其实,故有过当之言;疑甚则虽实不听其言,故有失实之听。轻其人则遗可重之事,欲其事则存可弃之人。苟纵所私,不考其实,则是失天下之心矣。故常情之所轻,圣人之所重,不必慕高而好异也。
陛下又以雷同道说,加质则穷。臣谓陛下虽穷其辞而未穷其理,能服其口而未服其心。且下之情莫不愿达于上,上之情莫不求知于下。然而下常苦上之难达,上常苦下之难知。若是者何?九弊不去也。所谓九弊者,上有六,下有三:好胜人,耻闻过,骋辩给,炫聪明,厉威严,恣强愎,上之弊也;谄谀、顾望、畏懦,下之弊也。好胜而耻过,必甘佞辞,忌直言,则谄谀者进,而忠实之语不闻矣。骋辩而炫明,必折人以言,虞人以诈,则顾望者自便,而切摩之益不尽矣。厉威而恣愎,必不能降情接物,引咎在己,则畏懦者至,而情理之说不申矣。人之难知,尧、舜所病,胡可以一酬一诘,而谓尽其能哉?夫欲治天下,而不务得人心,则固不治矣;务得人心,而不勤接下,则心固不得矣;务接下而不辨君子小人,则下固不可接矣;务辨君子小人,而恶直嗜谀,则君子小人固不可辨矣。趋和求媚,人之甚利存焉;犯颜冒祸,人之甚害存焉。居上者易其言而以美利利之,犹惧忠告之不暨,况疏隔而猜忌者乎?
是时,贼未平,帝欲明年遂改元,而术家争言数钟百六,宜有所变,示天下复始。帝乃议更益大号。贽曰:「今乘舆播越,大憝未去,此人情向背、天意去就之隙。陛下宜痛自贬励,不宜益美名以累谦德。」帝曰:「卿言固善,然要当小有变革,为朕计之。」贽奏言:「古之人君,德合于天曰'皇',合于地曰'帝',合于人曰'王',父天母地以养人治物得其宜者曰'天子',皆大名也。三代而上,所称象其德,不敢有加焉。至秦乃兼曰'皇帝',流及后世昏僻之君,始有圣刘、天元之号。故人主重轻,不在称谓,视德何如耳。若以时屯当有变革,不若引咎降名,以祗天戒。且矫旧失,至明也;损虚饰,大知也。宁与加冗号以受实患哉?」帝从之。
会兴元赦令方具,帝以稿付贽,使商讨其详。贽知帝执德不固,困则思治,泰则易骄,欲激之使强其意,即建言:「履非常之危者,不可以常道安;解非常之纷者,不可以常令谕。陛下穷用兵甲,竭取财赋,变生京师,盗据宫闼。今假王者四凶,僭帝者二竖,其他顾瞻怀贰,不可悉数。而欲纾多难,收群心,惟在赦令而已。动人以言,所感已浅;言又不切,人谁肯怀?故诚不至者物不感,损不极者益不臻。夫悔过不得不深,引咎不得不尽,招延不可不广,润泽不可不弘,使天下闻之,廓然一变,人人得其所欲,安有不服哉?其须改革科条,已别封上。臣闻知过非难,改之难;言善非难,行之难。《易》曰:'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夫感者,诚发于心而形于事,事或未谕,故宣之于言,言必顾心,心必副事,三者相合,乃可求感。惟陛下先断厥志,以施其辞,度可行者而宣之,不可者措之。无苟于言,以重取悔。」帝纳之。
始,帝播迁,府藏委弃,卫兵无褚衣。至是,天下贡奉稍至,乃于行在夹庑署琼林、大盈二库,别藏贡物。贽谏,以为:「琼林、大盈于古无传。旧老皆言:开元时贵臣饰巧以求媚,建言郡邑赋税,当委有司以制经用,其贡献悉归天子私有之。荡心侈欲,亦终以饵寇。今师旅方殷,疮痛呻吟之声未息,遽以珍贡私别库,恐群下有所觖望,请悉出以赐有功。令后纳贡必归之有司,先给军赏,瑰怪纤丽无得以供。是乃散小储成大储,捐小宝固大宝也。」帝悟,即撤其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