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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开车门走下来,拾起这片落叶,痴痴地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
也不知从哪里滴落下一滴水珠,滴落在这片落叶上,也不知是泪还是雨?看起来却像是春日百花盛放绿叶上晶莹的露珠一样。
冷香满楼,冷风满楼。朱猛却将衣襟拉得更开,仿佛想要让这刀锋般的冷风刺入他心里。
他和小高都没有开口。那种又甜又浓又酸又苦的思念已经堵塞住他们的咽喉。
一个白发苍苍的瞽目老人,以竹杖点地,慢慢地走上楼来。
一个梳着条大辫子的小姑娘,牵着老人的衣角,跟在他身后。
老人持洞箫,少女抱琵琶,显然是准备来为蝶舞伴奏的乐者。老人满布皱纹的脸上虽然全无表情,可是每条皱纹里都像是一座坟墓,埋葬着数不清的苦难和悲伤。
人世间的悲伤事他已经看得太多。
少女却什么都没有看见过,因为她也是个瞎子,一生下来就是瞎子,根本就没有看见过光明,根本就不知道青春的欢乐是什么样子的。
这么样的两个人,怎么能奏得出幸福和欢乐?
老人默默地走上来,默默地走到一个他熟悉的角落里坐下。
他到这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来奏的都是悲歌。
为一些平时笑得太多的人来奏悲歌,用歌声来挑起他们心里一些秘密的痛苦。
这些人也愿意让他这么样做。
人类实在是种奇怪的动物,有时竟将痛苦和悲伤当作种享受。
楼下又有脚步声传来了。
很快的脚步声,轻而震动。
听见这脚步声,小高的人已经掠过桌子,窜向楼梯口,冲了下去。
朱猛却没有动。
他的全身仿佛都已僵硬,变成了一具已经化成了岩石的尸体,上古时死人的尸体。
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都不能忘怀的感情。
小高本来以为自己永远见不到她了,可是现在她已经在他眼前。
这是不是梦?
她也看到了他。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不忍
她痴痴地看着他,也不知是惊奇?是欢喜?是想迎上去?还是想逃避?
小高没有让她选择。
他已经冲上去,拉住了她,用两只手拉住了她的两只手。
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他手里的感觉是那么温暖充实,他心里的感觉也是那么温暖充实。
“那天你为什么要走?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这些话小高都没有问。
只要他们能够相见,别的事都不重要。
“你来了,你真的来了,这次我再也不会让你走了。”
他拉住她,倒退着一级级走上搂梯,他的眼睛再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
忽然间,她的脸上起了种谁都无法预料的变化。
她的瞳孔突然因恐惧而收缩,又突然扩散,整个人都似已崩溃虚脱。
她看见了什么?
小高吃惊地看着她,本来想立刻回头去找她看见的是什么。
可是他自己脸上忽然也起了种可怕的变化,仿佛忽然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敢回头。
他回过头,就看见朱猛。
朱猛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像是只野兽,一只已落入猎人陷阱的野兽,悲伤愤怒而绝望。他在看着的人就是小高拉上楼来的人。
蝶舞。
忽然间小高已经完全明白了。
蝶舞。
这个他魂牵梦绕永难忘怀的女人,就是朱猛魂牵梦绕永难忘怀的蝶舞。
命运为什么如此残酷!
这不是命运,也不是巧合,绝对不是。
卓青看着他们,眼中的笑意就像是一个邪神在看着愚人们为他奉献的祭礼。
手冰冷。
每个人的手都是冰冷的。
小高放开了蝶舞冰冷的手,又开始往后退,退入了一个角落。
朱猛的眼睛现在已经盯在他脸上,一双满布血丝的大眼就像是已经变成了一柄长枪。
一柄血淋淋的长枪。
小高死了。
他的人虽然还没有死,可是他的心已经被刺死在这柄血淋淋的长枪下。
但是死也不能解脱。
朱猛会怎么样对他?他应该怎么样对朱猛?
小高不敢去想,也想不出。他根本就无法思想。
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走”。
想不到就在他准备要走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住了他:“等一等。”
小高吃惊地发现蝶舞居然已完全恢复了冷静,居然已不怕面对他。
“我知道你要走了,我也知道你非走不可。”蝶舞说,“可是你一定要等一等再走。”
她的态度冷静而坚决,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可以使任何人都不能拒绝她的力量。
一个人只有在对所有的一切事都全无所惧时,才会产生这种力量。
蝶舞又转身面对朱猛:“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在我要起舞时,谁也不能走。”
朱猛的双拳紧握,就好像要把这个世界放在他手掌里捏碎,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毁灭。
卓青却笑了,阴恻恻地微笑着问蝶舞:“你还能舞?”
“你有没有看见过吐丝的春蚕?”蝶舞说,“只要它还没有死,它的丝就不会尽。”
她说:“我也一样,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能舞。”
卓青拊掌:“那就实在好极了。”
狐氅落下,舞衣飘起。
一直默默坐在一隅的白头乐师忽然也站了起来,憔悴疲倦的老脸看来就像是一团揉皱了的黄纸。
“我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心里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过一点能够让我觉得开心的事,所以我为大爷们奏的总是些伤心的乐曲。”他慢慢地说,“可是今天我却要破例一次。”
“破例为我们奏一曲开心的调子?”卓青问。
“是的。”
“今天你有没有想起什么开心的事?”
“没有。”
“既然没有,为什么要破例?”
白头乐师用一双根本什么都看不见的瞎眼,凝视着远方的黑暗,他声音沙哑而哀伤:“我虽然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可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今天这里的悲伤事已经太多了。”
“琤琮”一声,琵琶响起,老者的第一声就像是一根丝一样引动了琵琶。一根丝变成了无数根,琵琶的弦声如珠落玉盘。
每一根丝,每一粒珠,都是轻盈而欢愉的。今天他所奏的不再是人生中那些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所奏的是生命的欢乐。
蝶舞在舞。
她的舞姿也同样轻盈欢愉,仿佛已经把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难全都忘记。
她的生命已经和她的舞融为一体,她已经把她的生命融入她的舞里。
因为她的生命中剩下来的已经只有舞。
因为她是舞者。
在这一刻间,她已不再是那个饱经沧桑、饱受苦难的女人,而是舞者,那么高贵,那么纯洁,那么美丽。
她舞出了她的欢乐与青春,她的青春与欢乐也在舞中消逝。
“宝剑无情,庄生无梦;为君一舞,化作蝴蝶。”
弹琵琶的老人忽然流下泪来。
他奏的是欢愉的乐曲,可是他空虚的瞎眼里却流下泪来。
他看不见屋子里的人,可是他感觉得到。
——多么悲伤的人,多么黑暗。
他奏出的欢愉乐声只有使悲伤显得更悲伤,他奏出的欢愉乐曲就好像已经变得不是乐曲,而是一种讽刺。
又是“啪”的一声,琵琶弦断。
舞也断了。
蝶舞就像是一片落叶般飘落在卓青的足下,忽然从他的靴筒里抽出一把刀。
一把宝石般耀眼的短刀。
她抬起头,看了朱猛一眼,又转过头,看了小高一眼。
她手里的短刀已落下,落在她的膝盖上。
血花溅起。
刀锋一落下,血花就溅起。
她的一双腿在这把刀的刀锋下变得就好像是两段腐烂了的木头。
刀锋一落下,她就已不再是舞者,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没有断腿的舞者。
那么美的腿,那么轻盈、那么灵巧、那么美。
朱猛也没有流泪。
眼看着钉鞋为他战死,放在他怀抱中的时候,他都没有流泪。
那时他流的是血。
虽然是从眼中流下来的,可流下来的也是血。
蝶舞一定还在不停地流血,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止住她的血。
因为从她伤口中流出来的已经不是血,而是舞者的精魂。
而舞者的精魂已化为蝴蝶。
有谁见过蝴蝶流血?有谁知道蝴蝶的血是什么颜色?
流血,人们为什么总是要流血,为什么总是不知道这是件多么丑恶的事?可是蝴蝶知道。
因为她的生命实在太美丽、太短促,已经不容人再看到她丑陋的一面。
“替我盖上被,盖我的腿,我不要别人看见我的腿。”
这就是蝶舞第四次晕迷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她已经没有腿。
就因为她已经没有腿,所以才不愿被人看见,如果还有人忍心说这也是一种讽刺,也是人类的弱点之一,那么这个人的心肠一定已被鬼火炼成铁石。又厚又重的棉被盖在蝶舞身上,就好像暴风雨前的一片乌云忽然掩去了阳光。
蝶舞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光泽,一丝血色,就像是小屋里木桌上那盏灯油已将燃尽的昏灯一样。
“朱猛。”
朱猛忽然听见有人在呼喊,声音仿佛是那么遥远,那么遥远。
可是呼唤他的人就在他身边,一个随时都可以要他去为她而死的女人。
一个他在梦魂中都无法忘记的人。
去者已去,此情未绝。
为君一舞,化作蝴蝶。
朱猛没有回头。
他的刀已在手,他的死敌已在他刀锋前,他的兄弟都在看着他,他已不能回头,他已义无反顾。
“朱猛,”呼唤声又响起,“朱猛。”
那么遥远的呼唤声,又那么近。
那么近的呼声,又那么远,远如浪子梦魂中的归宿。
浪子的归宿远在深深的深深的伤痛中。
朱猛回头。
又是“当”的一声响,朱猛回头,回头时刀已落下,回头时蝶舞正在看着他。
她看见的只有他,他看见的也只有她。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已不存在,所有的事也都已不存在了。
所有的一切恩怨仇恨愤怒悲哀都已化作了蝴蝶。
蝴蝶飞去。
蝴蝶飞去又飞来,是来?是去?是人?是蝶?
“朱猛、朱猛,你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