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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4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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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百感交集,往事在他大脑里一幕幕地推出,这些锥肝锥心的事,让他五内俱翻。多少年了,他受着村人的嘲弄,他过着缩头乌龟的日子,他连个媳妇也没找上,恍然是昨天的事,一眨眼,他就是个六十岁的人了。他的头发枯黄发白,脸上的皱纹堆得像皱皮缩干的洋芋,牙齿也掉了一小半,手上,脚上青筋暴突,脚瘦得麻秆样的;眼也花了,脚也打闪闪了,日子过得索然寡味的,过得混混沌沌的。这次因为到乡上躺在冰水里,差点要了命,要不是那个念头支撑着,他恐怕熬不过来了。眼下,这牵着他魂魄的事终于实现了,亮晃晃的电灯,就在眼前,就在眼前呵! 
  他抹去了浑浊的眼泪,他第一次走去关大门,门被他关得牢牢的。他去楼上搬开土基,那里面藏着他敲骨吸髓的钱。这些钱被捡来的塑料纸裹得紧紧的,被土基压得扁扁的,他粽子样一层层解开。他第一次在灯光下沾着口水数钱。那些钱像他瘦骨伶仃的肋骨一样清楚,数完一遍又一遍,把手都数酸了,把嘴都沾麻了他还数。接着,天麻麻亮了,他把钱揣在最里面一层,又找来一件烂褂子,豪气十足地把它撕烂,结成布袋,牢牢地系在腰上。他要去乡上了。这是赶场天,气候好,太阳暖暖地照着。乡场上人很多,人头密密麻麻,像浮在河上的水葫芦;摊子也多,卖啥的都有,卖米线,面条的摊子前坐满人,锅里的水沸沸地翻腾,热气一堵一堵地冒。乡里赶场,最好的也就是吃碗米线,吃碗面条的了,再买一碗白饭,泡在米线或者面条里,连汤带水热乎乎吃下去,一顿饭也就饱了,又舒服又惬意。他走了几十里路,肚子实在太饿了,小面馆的气味诱得他肚子一阵子痉挛,清口水直淌。他走来走去,连走几趟也舍不得吃。他转到乡场背后,啃带来的冷洋芋,冷洋芋最噎人,他一边吃一边打嗝,噎得脖子伸得老长,眼睛翻白,他弯下腰,捧了几捧河水喝下去,气才顺了。 
  他去买电线,口气大得不得了,要人家拿最好最牢最安全的电线。乡场上只有一家卖电线的,问清是安电灯的线,就说买花线可以了。他说这是不是最好的,人家说皮线当然比花线好,但钱贵。他说就买皮线。买了两圈,他斜挎在肩上,又去买别的东西。 
  他去买了几条烟,金沙江,这烟在城里没有人抽了,在这里却是最好的。他去买了一斤茶叶,茶叶是滇绿三级,茶好、耐泡、汤头清、回味绵。又去买了几斤水果糖,买了几斤葵花子,最后,竟然买了一个大大的猪头,一副猪下水,一只猪后腿。他背上的腰形背箩几乎装满了,最后剩点钱,他又买了半袋大米。这米是从城里拉来的,只有乡上的干部买了吃。卖米的人以为他要讨儿媳妇,说这米好,这米颗颗饱绽,吃了早生孙子。他听得脸色发红,十分尴尬,又不好说啥,只得背起背箩走了。 
  村小又热闹起来了,是村长卢章华让小王老师放的假。卢章华说张二叔要请客,电来了他高兴,一个孤寡老人,拦不住他,就顺了他的心意吧。 
  村里的人都来帮忙,小王老师做得认真,仔细。石柱家婆娘袖子抹得老高,她力气大,尽抢着做力气活,其他能帮上忙的都上手了。他们高兴,这回是自己做自己吃,不像前次,县上乡上的人端端的坐着吃了,村里人只闻得见香味,连汤汤都见不到。走的时候,村里有人还看见几个女人在墙角干呕,她们听说羊肉汤是原汁原味,羊肠子只是用手抹抹就煮,于是就恶心就呕吐了。其实,为了洗干净羊肉羊肚羊肠子,村里的男劳动力都去挑水,来回十几里路,羊肚羊肠洗得白白的晃眼睛。 
  那天的晚饭全村人吃得开心,吃得酣畅,吃得大汗淋漓,吃得肚皮朝天。多少年没这样吃过了,就是过年过节,也没这样吃过呀。石柱的几个娃娃吃得直喊肚子疼,石柱婆娘吵砍头的些,不会省着点撑,你们硬是安起心要将你二叔吃垮呀。说归说,吵归吵,她眼里却是装满了幸福和满足。刘大毛喝足了酒,说还是顺发值得,那回在乡上,我咋就想不起往泥水里躺呢。你看,顺发一躺,不就得了一笔钱了么。众人听不得,刘大毛,你龟儿的来吃白食,吃了还说些无聊丧德的话,你这是人话么?刘大毛见触了众怒,说我该死,我该死,以后我说人话行了么。顺发,我说人话行了么。 
  那晚只有七爷没来,只有七爷晓得顺发的心事。七爷说顺发这娃娃心事重呢,几十年了,他还记着旧事呢。 
  七爷最后还是来了,要开饭的时候,顺发去七爷屋里,顺发说今晚七爷要是不来,他就跪在七爷这里,一直跪下去。七爷吸口凉气,说走吧,走吧,七爷也吃不动啥了。不过,就是喝口汤,也遂了娃娃的心愿了。 
  吃完饭,撤了碗筷,顺发拿出茶叶来,拿出水果糖来,拿出葵花子来,众人吃也吃了,又见他买了这么多稀罕物儿,都纳闷。纷纷问道,顺发,你是咋个了?可是找到老伴了?是哪里的,说来听听。顺发,是不是今天订亲呀,咋不见对方的人呢?顺发,你就是订亲,也要省着点,以后事情还多着呢,开亲、结婚、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顺发闭着厚厚的大嘴,眼里噙着泪。唉,这些都是下辈子的事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这辈子也就这样过了,谁叫自己生在望云村呢?谁叫自己一辈子活得这样窝囊呢? 
  很快,顺发就调整了心情,这是咋了呢?这是咋了呢?今天不是大好的日子么?一年一年,一天一天,头发熬枯了,熬白了,人熬得骨枯血尽了,终于熬到这一天。谁也没想到呀,会有这么一天。他哆嗦着嘴唇,想说啥又说不出,忍了半天说没啥。没啥,没啥,村里通电了,不就图个高兴吗? 
  气氛立即好起来,大家畅快地饮茶,牛一样灌水,吃葵花子儿,水果糖眨眼就没有了,那帮小崽崽基本上没吃过水果糖,妈也,这糖咋这样甜,这样好吃呀。来,妈尝一口啥味道?一时间,风卷残云,糖就被小崽崽们抢光了。石柱婆娘手快,狠狠抓了两把,塞在裤包里,她要拿回去放到过年,让娃娃些慢慢品尝呢。 
  饭也吃了,茶也喝了,烟也抽了,葵花子也嗑了,大家也倦了,就准备走。顺发站起来,堵着门,各位大爷大叔、娘娘、婶婶,兄弟妹子,侄男侄女,今晚顺发给你们磕头,请你们一个不少,陪我到我爹的坟山上去。哪个不去就是挖我的祖坟咒我的祖宗。大家一下都蒙了,这是咋啦,顺发今天疯啦?平白无故地请吃饭,平白无故地要让大家到他爹的坟山去,黑洞洞的,鬼都吓死人,就是要去,也是白天去,他疯啦? 
  七爷发话了,七爷说都去,大家都去,娃娃些先安顿去睡了,大家都去。 
  村长卢章华也说都去,都去,二叔一辈子没求过人,我们就遂了他的愿,随着他去。 
  带着娃娃的,就送娃娃回去睡了,然后再回来。顺发拿出那两圈电线,恳求村长允许他接通电线。卢章华说你的电不是通了么,你还接了干啥?村里人都觉得顺发今晚是咋了,尽做些大家想不明白的事。就说接电线吧,你一个孤人,屋里电也通了,你再接它干啥?就是要在门口做啥事,把灯拉出来就是了,况且你还要做啥事呢。还是七爷心里透亮,说让他接吧,他有用处哩。 
  电接通了,张顺发双手拿住灯头,抖得不行,请大家随我一道走,我要让我爹看一看电灯,真正的电灯,亮堂堂的电灯,他在坟里黑洞洞的睡了几十年,今天,可以看到电灯了,可以满足他一辈子的愿望了,哈……哈哈。望云村的人一下子惊呆了,一下子都说不出话来。几十年了,顺发心里还压着这块大石头呢,几十年了,这块大石头从他爹心上移到他心上,压得他腰也驼了,头发也白了,心也碎了,一生也快完了。整整两代人呀,为这电线,为这电灯…… 
  全村人随着顺发走,他爹的坟,就在村后斜坡上,也就是两百来米的地方。他走在前面,一语不发,神色严峻得令人害怕。山风也疾,把他的衣衫掀起来,把他长长的枯草似的头发朝后吹,像一面虽然破烂,却庄严肃穆的旗帜。全村人排成长长的一队,肃穆地随他走,他双手高擎着那盏雪亮的电灯,那盏电灯高于他的头顶,在乌蒙山广袤、博大、寒苦的贫瘠的高原上,这支长蛇的队伍蜿蜒而行,像一条首尾相连的长龙。那盏雪亮的电灯,在墨黑如铁的高原上灼灼燃烧,烧得天空艳丽,热烈起来,烧得黑色的冰块纷纷坠落,打得人的心疼痛起来。望云村的人一个接一个,他们每人都握住电线,他们像握着龙的脊骨一样小心翼翼,这龙骨把望云村的人拧结在一起了,每个都成了龙骨身上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很快,到了坟山,顺发的爹,张老庚的长眠之地出现在大家眼前,这是一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坟地,这是一座简陋的坟地,和所有的坟一样,低矮、塌陷、寒伧,没有任何装饰,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堆。土堆上长满了荆棘,这生命力最顽强的荆棘,也就是盛夏开几朵碎碎的细米样的蓝花,也就是在这个季节披上点绿叶。现在,还是秋天,寒风瑟瑟,黑夜压地,几蓬瘦骨伶仃的荆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但它们在瑟瑟发抖中,也没忘记把铸铁似的棘刺指向苍天,茫然地向苍天询问什么。 
  这寒伧、简陋、草率的土堆下,躺着一个卑微的、基本上被人遗忘,活得像虫虫、像蚂蚁一样轻贱的人,躺着一个为了最卑微的心愿而被轻薄、被嘲讽、被扭曲的人。 
  寒风萧瑟中,张顺发,这个也是进入晚年、孤苦伶仃的儿子,跪在他爹的坟头上。他双手擎着电灯,电灯照在他爹的坟头上,把他爹坟上的荆棘勾勒得清清楚楚,铁画银钩,图画一般。他浊泪长流,泣不成声,久久、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良久,才发出一声狼似的长嗥,那压抑得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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