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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历史散文合集 作者:李国文-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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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暮齿又贪生,服食求不死。朝吞太阳精,夕吸秋石髓。
  徼福反成灾,药误者多矣。以之资嗜欲,又望延甲子。
  天人阴骘间,亦恐无此理。域中有真道,所说不如此。
  后身始身存,吾闻诸老氏。
  白香山的这首《戒药》诗,别看他站得很高,想得很开,说得漂亮,唱得好听,其实诗人本人,也是服食不死药的坚定分子。公元837年(开成二年),老先生的一首《烧药不成命酒独醉》五律,就是诗人的不打自招了。实际上,他和李抱真、杜伏威、李道古、李泌一样,也曾经在自家院子里炼丹熬药,不过规模要小一点罢了。如果说大臣们是工厂化生产,诗人们就是小作坊作业,而且因为烧丹不成,诗人很感郁闷,只好靠家乡的河东桑落酒,给自己增加一点残剩之爱,一点破败之情和坚壮不起的一点阳刚之气了。
  老文人的可怜挣扎啊!这些年来,一些文章过气、风流已逝、岁月不再、齿豁脸皱的老前辈、老名流、老领导、老作家,看红颜别抱,忍欢场冷落,那一对酸出醋汁来的昏花老眼里,流露出相当难熬的痛苦光景。可文人,只要上了文坛这辆公共汽车,就是到站了,也不肯下车,还努力朝齿白唇红、胸丰臀满的美女作家那边凑过去。白居易的诗,就是这种心态了。
  白发逢秋王,丹砂见火空。不能留姹女,争免作衰翁。
  赖有杯中绿,能为面上红。少年心不远,只在半酣中。
  宋人叶梦得的《避暑录话》,提到白乐天,揭了老诗人的一点底。说他“未能全忘声色杯酒之累,赏物大深,犹有待而后遣者,故小蛮樊素每见于歌咏”。白居易自分司洛阳以后,在履道里定居下来,为了自娱自乐,府邸里还设了一个私家歌舞伎班。叶梦得提到的这两位漂亮小女子,一位叫小蛮的,善歌,一位叫樊素的,善舞,既是班中主要演员,更是老先生晚年的钟爱。
  我想,诗人比不上唐太宗,可以延请外来的和尚炼丹,只好自己点火添柴,配药加料,察看火候,围炉巡视,为这些歌舞班里的红粉知己,老先生也必须要造药,要服药,以便贴身呵护,老树开花。
  虽然累一点,可自有古代“伟哥”所提供的乐趣。老实说,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快乐生活,远非当代那些高收入作家所能做到的。如今文人有钱者虽然很多,但要让他办一个只侍候自己的文工团,恐怕还没有这等气魄。在他们看来,如果公家不肯出钱,还需要自掏腰包,还不如多找几位三陪小姐打打茶围来得经济实惠呢。
  他在写《戒药诗》的前一年,公元839年(开成四年),诗人这年六十八岁,患了风痹症,估计当为帕金森氏综合症。终于万般无奈,忍痛割爱,将这些青春貌美,鲜活亮丽的小女子,一一送出履道里的公馆,垂泪而别。因此,在放遣诸妓以前,年近古稀的老爷子,欲望未减,雄心不已,恐怕离不开这种“资嗜欲”和“延甲子”的壮阳药。
  由于朝野上下求不死药的风气盛行,由于文人学士服强壮剂的时尚大兴,相对来说,因为服药而送命者也大有人在。七十岁时的白居易,有一首《思旧》诗,一下子让我们看到,至少他的朋友,如元稹,如杜元颖,如崔群,如韩愈,耽迷斯道而撒手西去,成为不死药的牺牲品。从此人鬼异途,阴阳阻隔。这位老人家不禁为自己幸而解散了私家堂会班子,放走那几位小姐,而能苟存下来,额手称庆的了。
  闲日一思旧,旧游如目前。再思今何在?零落归下泉。
  退之服硫磺,一病讫不痊。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
  杜子得丹诀,终日断腥膻。崔君夸药力,经冬不衣绵。
  或疾或暴夭,悉不过中年。唯余不服食,老命反迟延。
  况在少壮时,亦为嗜欲牵。但耽荤与血,不识汞与铅。
  饥来吞热物,渴来饮寒泉。诗役五藏神,酒汩三丹田。
  随日合破坏,至今粗完全。齿牙未缺落,肢体尚轻便。
  已开第七秩,饱食仍安眠。且进杯中物,其馀皆付天。
  有人说服硫磺的退之,不是韩愈,因为韩愈是个圣人,圣人不干这种非圣人的事。但据近人陈寅恪考证:
  如元稹杜元颖崔群,皆当时宰相藩镇大臣,且为文学词科之高选,所谓第一流人物也。此诗中之退之,固舍昌黎莫属矣。考陶谷《清异录》载昌黎以硫磺饲鸡男食之,号曰“火灵库”。陶为五代时人,距元和长庆时代不甚远,其说当有所据。至昌黎何以如此言行相矛盾,则疑当时士大夫为声色所累,即自号超脱,亦终不能免。
  其实,也不必为圣人讳,圣人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这一点,陈寅恪的见解,十分精辟。且不论中国文人的矫情伪饰,佯狂张致,心口相忤,言行不一,心、口、手笔之三点不能成一线,从来就是如此这般。若以总体而论,当这些文人处于一个时代的大背景下,除具特别异秉的极个别者,几乎无一能在风气之裹胁下,开顶风船,逆行不止;同样,也几乎无一能在潮流之冲决中,砥柱中流,悖势而动。“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踟蹰前行的韩愈,能有这种大智大勇吗?
  这使我想起“文革”晚期,简直不可思议的,没有号召,没有动员,没有开大会,也没有听传达,忽然间,打公鸡血,喝红茶菌,站鹤翔桩,作甩手疗,乃至于耳能听字,眼能透视,特异功能,五花八门,凡诸如此类的荒谬,无不望风披靡。现在想想,与唐代匪夷所思的服药行为,从本质上来讲,公元7、8世纪的中国人和20世纪的中国人,究竟存在着多大差别呢?
  以今度古,或以古度今,本来,孔孟之道讲求中庸,但中国人要是一窝蜂起来,常常是相当不中庸的。尤其是被蛊惑到集体无意识的程度,往往歇斯底里到无所不用其极,往往偏激别扭到毫无理性可言。所以,风气这东西,潮流这东西,引导得好,有助于社会进步;引导得不好,变成一股祸水,那一定会贻害无穷的。
  唐朝的不死药,虽然已是陈年往事,一个历史的笑话而已。但为什么兴起之勃,势头之盛,邪恶之广,为患之深,确是令人禁不住要多想想的。
  唐朝的谎话政治(1)
  ——你能相信蝗虫不吃庄稼吗?
  唐朝的谎话政治《资治通鉴》记载,唐僖宗乾符二年(875)的秋天,大批蝗虫自东而西飞袭而来,蝗群遮天蔽日,所过之处一片赤地,一切绿色的植物都给啃了个精光。《新唐书》对于这次黄河流域的蝗灾也有记载:“乾符二年,蝗自东而西蔽天。”
  京兆尹,也就是首都市长杨知至,上了一本,奏称:这次蝗灾,波及全国,托皇上的恩庇,独我们京畿一带,蝗虫虽然也飞来了,可它们不吃庄稼,一只只都抱着荆棘而死亡了。在朝的宰相大臣们,互相为之祝贺。
  蝗虫不吃庄稼,满朝弹冠相庆,这场面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蝗灾,在《新唐书》中,记录在册者共十八次。从唐高祖的武德六年,到唐太宗李世民的贞观二年、三年、二十一年,都发生相当范围的蝗灾。唐文宗李昂开成年间,共五年,隔一年就要闹一次蝗虫,遍及全国,荼害无穷。“开成元年夏,镇州、河中蝗。二年六月,魏博、昭义、淄青、沧州、兖海、河南蝗。三年秋,河南、河北镇定等州蝗,草木叶皆尽。五年夏,幽、魏、博、郓、曹、濮、沧、齐、德、淄、青、兖、海、河阳、淮南、虢、陈、许、汝等州螟蝗害稼。占曰:‘国多邪人,朝无忠臣,居位食禄,如虫与民争食,故比年虫蝗’”。
  最后的这个“占”,正是遭难不浅的老百姓用这种求神问卜、诉诸上苍的方式,宣泄怨恨,也是对“不作为”的统治者和各级官僚的一种诅咒。在史官眼里,出现蝗虫残民的灾难,“若无功而禄者然,皆贪挠之所生,先儒以为人主失礼烦苛,则旱鱼螺变为虫蝗”。看起来,祸害庄稼致使农民颗粒无收的蝗虫,与强拿硬索、残酷剥削的官员,在与民争食上,在吞噬民脂民膏上,在不顾百姓死活上,本质是相同的。
  历朝历代,都不乏蝗灾,唐朝当然不能例外。不过,同是在都城长安发生的蝗灾,贞观二年六月,“京畿旱蝗”,唐太宗李世民就不是不作为,而是身体力行地“作为”:在苑中掇蝗祝之曰:“人以谷为命,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但当蚀我,无害百姓。”将吞之,侍臣惧帝致疾,遽以为谏。帝曰:“所冀移灾朕躬,何疾之避?”遂吞之(《新唐书》卷三十六)。至少,他把蝗虫给京畿百姓造成的灾害放在心中,不可能像这位京兆尹,在朝廷上掀起这种不伦不类的黑色幽默的场面。
  开元四年,山东螟蝗害稼,宰相姚崇分遣御史,督催各道、州、府,捕而埋之。这种积极的扑灭政策,遭到地方官员的抵制。他们说,十六国时期的汉国国君刘聪,也曾下令用捕杀的方法除蝗,结果越除越多,为害滋深。姚崇是位贤相,他驳斥这些不尽力除蝗的地方官员:“刘聪伪主,德不胜妖,今日圣朝,妖不胜德。古之良守,蝗虫避境,若言修德可免,彼岂无德致然?今坐看食苗,忍而不救,因此饥馑,将何以安?”姚崇坚决实行对蝗虫的扑灭埋瘗之法,比李世民冀以祷祝免灾,更为着实有效。
  可到了末世唐朝,国势日衰,主子也好,卿相也好,再找不出盛唐时那种直面灾难的勇气,全力抗灾的力量,只有寄托于侥幸,寄托于幻想。而当侥幸和幻想都不足以掩盖这种满目疮痍的国家局面时,就只有寄托于谎言了。
  第一,蝗虫已把大半个中国的禾苗一扫而光,赤地千里,哭都来不及,何贺之有?第二,蝗虫即使抱树而死,也是“所至草木叶及畜毛靡有孑遗”,吃得无可再吃,给老百姓的灾难已经造成,稍有良知者,皆能明辨其诬妄,纯系一派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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