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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山万千说法
所有能够讲述的故事都过于简单:古典欧洲从雅典开始,现代世界从佛罗伦萨开始。佛罗伦萨旧译“翡冷翠”,但这块“冷翡翠”却始终温润如玉。由于出产众多的超级天才,这座城市大概比“不朽的城市”罗马更加不会受到世界的真正冷落。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佛罗伦萨是“中世纪最后一个、新世界第一个”诗人但丁的故乡。当然也无法忽视另外两个颠覆性极强的佛罗伦萨天才:性道德的反叛者薄伽丘和政治道德的反叛者马基雅维利。不过本文要讲的不是这三个佛罗伦萨天才,而是另外三个佛罗伦萨巨人。
古希腊没有杰出画家,只有伟大的雕刻家,比如米隆和菲狄亚斯。达·芬奇以前,绘画没有真正的立体感,无法与雕刻抗衡。达·芬奇用前无古人的明暗透视法和无与伦比的空气远近法,创造了在平面中表现立体的奇迹,但达·芬奇同时也使立体的世界平面化了──这也许是一个不幸的预兆。达·芬奇的劲敌米开朗琪罗既是立体的雕刻家,又是平面的画家。但米氏傲视达氏的并非他的杰出画作(西斯廷天顶画),而是他的雕像(大卫)。从个人立场来看,我倾向于投米氏的票。然而决定两者胜负的不是我这个局外人的倾向,而是第三者拉菲尔。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的加入战团,影响深远地改变了这一原本至少是旗鼓相当的力量均势。拉菲尔以一百多幅近乎完美的圣母画,使文明和历史的天平一劳永逸地向达·芬奇的平面发生了倾斜。于是佛罗伦萨的文艺复兴三巨人中,二比一,一块三明治,平面战胜了立体,虚拟战胜了真实──平面中有虚拟的立体,而立体中并没有虚拟的平面。此后,创世般挺立于苍穹之下、大地之上的圆雕,再也没有真正复兴过──罗丹只不过是米开朗琪罗的一个微弱回声罢了。
从拉菲尔到安格尔,绘画就这样陶醉于平面中的虚拟立体。直到摄影术出现,咔嚓一声,以更逼真的虚拟立体,摄影战胜了绘画。谁能在平面中更逼真地虚拟立体,谁就获胜。于是有了罗赛蒂的拉菲尔前派(实为回到达·芬奇之前的乔尔乔内和波提切利的扁平),进一步有了印象派的色块平涂的塞尚、高更和梵高,进一步有了蒙德里安的平面构成,进一步有了埃舍尔的版画──平面世界对立体世界最机智的嘲讽,总之一句话,无限地复归平面。最极端的是毕加索,他把立体彻底解构成平面,使立体彻底地臣服于平面,但却反讽地叫做“立体派”。
顺便一提,按照德国人莱辛在《拉奥孔》(这部平面书籍的书名取自同名的希腊立体雕刻)中著名的两分法,所有的艺术都可归入广义的画与广义的诗,即空间艺术和时间艺术的范畴。为此,请允许我在勾勒了古今绘画和空间艺术的演变之后,再极为简略地从另一条线索即诗和时间艺术的角度来看看演变的轨迹。
在文学领域,古希腊也没有平面的小说,只有立体的戏剧,最著名的有三大悲剧家和喜剧家阿里斯托芬。戏剧曾经是文学的最高形式,为此莎士比亚被认为“仅次于上帝”(大仲马)。正如在空间艺术中,古典世界是立体的雕刻战胜平面的绘画;同样在时间艺术中,古典世界也是立体的戏剧战胜平面的小说。然而众所周知,戏剧正在现代世界无可挽救地衰落下去,因为小说是印在平面的纸上的,而戏剧演出则在立体的舞台上。现代世界的总趋势,正是平面战胜立体。
话分两头之后,就可以百川汇海、九九归一了。
从静止的摄影术到活动的摄影术──电影,是顺理成章的事,于是平面的电影代替了立体的戏剧舞台。古典艺术是单纯的(乐司耳、画司眼等,五官各自独立),现代艺术则是综合的(有声有色,五官科一条龙服务),因此画与诗、空间艺术与时间艺术被一网打尽,全都加以平面化。
电影把真实的立体世界加以平面化──一个逼真的虚拟立体世界被悬挂在一块平面的幕布上。但电影还知所取舍,它从杂乱无章的世界中,选取了被认为有意味的部分,或者径直把立体的舞台戏剧搬上平面的银幕。通过平面化,一出优秀的古典剧目可以让更多的人们欣赏,这无疑是好事。但是平民化一定要与平面化构成一枚硬币的两面,是否真是好事,我就不得而知了。从擅演莎剧的劳伦斯·奥立佛开始,只有最优秀的舞台演员才被恩准从影,获得选秀的舞台演员无不受宠若惊。因为按照现代原则,从影就是从良,因而从未有人意识到“择优而从良”其实是一种降格。然而同样几乎无一例外地,所有从影的舞台演员都怀念舞台,所有从未登台演出的影星都不被视为艺术家──这说明古典原则还阴魂不散。
随后有了电视,这是使文明世界彻底平面化的最关键一步。与电影还知所取舍不同,电视则拿到篮里都是菜,它把整个杂乱无章的粗糙世界一古脑儿地推到每个人的眼前,占领了每个人的客厅乃至卧室。电视把老子在两千年前吹嘘的“不出户知天下”的智者美梦,廉价地推销给每一个现代弱智者。于是出现了大量把所有业余时间用于看电视的现代弱智者──或者按照“书呆子”的谑称,名之曰“电视呆子”。电视的深入每家每户,终于使世界的平面化、历史的平面化乃至人类的平面化几乎大功告成。
但是且慢,电视展示的粗陋世界会使人厌倦,电视上的超级美女虽然被称为“大众情人”,但顶多是望梅止渴的心理骗术,因为毕竟大部分观众无缘一亲芳泽,无福分享半片指甲。电视上的超级豪华虽然使电视观众长了见识(前传媒时代就办不到,谁也不知道富豪享受的是什么,为此刘姥姥可以向乡民夸耀),但是在满足了好奇心之后,电视观众随即虚火上升,内分泌严重失调。
于是在电视之后,最后的平面化奇迹──电脑前来为走火入魔的现代文明救驾。电脑创造的虚拟空间,邀请每一个穷汉和笨伯入席。任何一个穷得叮当响的穷汉都可以在电脑虚拟的三维立体空间中驾驶最豪华的凯迪拉克轿车,享受世界首富比尔·盖茨的心理快感;任何一个毫无魅力的笨伯都可以在电脑虚拟的三维立体空间中与超级美女“玛丽莲·梦露”调情作爱,享受美国总统肯尼迪的艳福──有人辟谣说肯尼迪并无此事,那么你就可能比肯尼迪更幸运。总之,电脑虚拟空间使你在立体的真实世界中无法满足的一切愿望,都得到虚拟的(也就是平面的)然而绝对逼真的(也就是直逼立体的)虚假满足,足以平息你对自身不幸命运和普遍不公正的一切愤怒。现代人相信,真实是不可能抵达的物自体,真理是不可能抵达的虚拟物。因此虚拟就是一切,逼真就是一切。逼真就是逼近真实,逼真就是逼近真理──最后,逼近真理就足以代替真理,而逼近真实则足以代替真实。
综上所述,从古希腊经文艺复兴到电脑时代,人类文明完成了一个三级跳,从三维的真实立体世界,经由平面与立体、真实与虚假的大搏斗,终于高奏凯歌地迈向二维的虚拟平面世界。
在古典世界中,信奉“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人们像徐霞客和马可·波罗一样劳动尊腿去旅行,亲眼看看立体的世界。行路是立体的,读书是平面的。古人行路难,但他们把立体放在平面之上。古人认为,外面的立体世界很精彩。现代人行路易,但他们不行万里路,近则汽车,远则飞机。汽车上的现代人通过反视镜,把城市看作一个近乎虚幻的平面;飞机上的现代人透过云层,把大地也看作一个近乎虚幻的平面。现代人更不读书,他们看照片看电影看电视上网络,进入电脑虚拟空间。现代人觉得,照片、影视中的风光远比实地看到的风景好得多,自己辛辛苦苦跑去,也许刮风下雨云山雾罩,还不如看风光摄影集、买风景明信片和在影视中更能饱览“江山如此多娇”,更不必说进入电脑虚拟空间──现代人认为,外面的立体世界很无奈,里面的平面世界更精彩。现代人相信,平面化世界,就是“美丽新世界”。
美丽新世界正在日新月异地飞速发展,阳光底下无新事的立体世界中,每天都在创造着平面化的奇迹。也许这一切都要归因于现代世界第一位巨人达·芬奇,据说现代文明的一切他都在平面化的纸上预言过甚至画过设计草图。或许正是为此,每年年初都要发布重大预言的现代巫师或科学弥赛亚比尔·盖茨先生,要在自己价值四千万美元的智能化豪宅中恭恭敬敬地供奉一份高价购得的达·芬奇手稿。当数年前一个佛罗伦萨疯子用铁锤砸碎了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像的脚趾时,我终于意识到,被大卫击败的巨人哥利亚,将要以平面化的形象在现代世界,更准确地说是在电脑虚拟空间中复活──任何一个不信耶稣复活的人将不得不信。更富于讽刺意味的是,在比尔·盖茨占尽春色的电脑软件中,一种著名的电脑病毒被命名为“米开朗琪罗”──这一命名再次证实,圆雕巨匠米开朗琪罗是平面化世界所不欢迎的黑客。而此时此刻,陈列在世界艺术圣殿罗浮宫中的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由于蛋清颜料的逐渐开裂,其嘴角正日益上翘,那神秘的微笑已越笑越欢,似乎随时都会爆发出恶作剧般的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