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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向前两步,凑到近前,唇角歪斜着笑道:“儿子知道干爹此刻恨不得将儿子扒皮抽筋,剁碎了喂狗,只是……忠孝不能两全,自古都是这个理儿,在朝廷大义面前,万万犹豫不得,干爹从前不也是这般说么?儿子谨遵教训,说起来也算是尽了孝道。”
徐少卿静静地听他说完,轻轻一叹,淡然道:“说得好,既然如此,你我缘分已尽,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去吧。”
“干爹放心,你老人家做成的事,儿子会尽力守着,没做成的事,儿子会竭尽所能,替干爹完成心愿。以后干爹泉下有知,也必感欣慰,嘿嘿……”
伴着那阴测测的笑声,冯正缓缓将兜帽罩起,遮住头脸,却步后退,转身走出牢门,如鬼魅般消失在幽暗的巷中。
……
夜暮沉沉,朔风呼啸。
转眼便是好大一场雪。
今日是除夕,转天便是元日。
因在国丧期间,不得娱乐,少了鞭花礼炮,欢声笑语,偌大的永安城一片萧瑟,全然瞧不出个辞旧迎新的喜庆样子。
黄瓦朱墙之内也是这般,日头没下檐角后,便陷入了沉寂。
景阳宫的寝殿今晚多盏了几盏灯烛,一重一重的,却仍旧照不出个暖意。
两名宫人抬着放满菜肴的小案来到榻前搁了,其中一人轻撩着罗帐,对里面低声道:“请公主用膳。”
衾被中,那柔弱的身影面向榻内侧卧着,却没半点反应,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根本不愿理会。
那宫人微微皱眉,抬眼向同伴看了看。
另外那人也是面露难色,抿唇轻叹,硬着头皮又道:“今日是除夕,陛下特意吩咐备了全素的宫宴,公主多少吃一些,奴婢们也好向陛下复命。”
等了半晌,见榻上的人仍是不应,两人急了起来,双双跪倒在地,求道:“公主开恩,千万吃一些,若是再不用膳,奴婢们便连这年也过不去了,求公主开恩救命!”
高暧背心动了动,稍嫌吃力地转过身来,瞥了一眼那小案上的菜肴,便淡然道:“放在这里吧,你们回去禀告陛下,若想要我用膳,便请他亲自来,我还有话说。”
那两名宫人面面相觑,心中不禁暗自叫苦。
公主两日来不肯用膳,陛下发了盛怒,她们两个已是死罪难逃,哪敢再去说这等话,岂不是催着去见阎王么?
当下只是哭泣求恳,死活不敢答应,更不敢起身。
高暧心知这事对她们两个奴婢而言,确是有些为难,可这两日一直被幽闭在这寝宫之内,自己出不去,谁也见不得,就连翠儿也不知去了哪里,更不知他现下究竟怎样了,除了绝食引出高昶之外,还有别的法子么?
她自来不是个心富智计的人,这时候便更拿不出什么主意,思来想去,唯有这般做,兴许还有些指望。
只是这般硬起心肠未免有些忐忑,看了看那跪着的两人,咬牙道:“不必说了,现下我是不会吃的,你们就照这话去复命,不用害怕,陛下知道是我说的,绝不会迁怒你们,快起来,去吧。”
两名宫人知道再哭也无用,只得委委屈屈地站起身来,沮着脸正要退下去,就听外头脚步声响,殿门随即被推开,那一袭赭黄团龙袍,腰系白绫的高大身影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名内侍。
高暧不料他竟突然自己来了,惊讶之余,便将头撇向一边,不去瞧他。
高昶脚下不停,阔步来到近前,朝那小案上的杯盘碗盏扫了一眼,铁青的脸色登时又沉了几分。
“把这两个奴婢拉下去,着实打。”
“遵旨。”
几名内侍应了声,上前便拉。
两个宫人吓得面如土色,身子软垂在地,挣扎哭喊,已不成了样子。
高暧咬着唇,实在听不下去,蓦地回过头来,颦眉道:“是我自己不愿吃,却要打她们做什么?还要再多伤几条人命么?”
高昶见她开口说话,心头一喜,面色也稍稍缓和了下来,何况又是除夕之夜,图个吉利,也不愿与两个当真,当下朝身后挥了挥手。
几名内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扶了那两个宫人起身,便一起退出殿外。
没了声气,这殿内愈发静得怕人。
他见她面色苍白,眼窝微陷,才只两天的工夫,人似已消瘦了许多,不禁又是气恼又是怜惜。
叹了口气,拿了张椅子放在榻边,端起那碗,夹了几样菜蔬布好,便连着筷子一起递到她面前,温声道:“虽说今年不得大宴,这膳还总是要用,莫要任性了,快吃吧。”
高暧却不去接,沉着眼问:“他在哪里?”
开口便是这句话,高昶虽说早已想到,仍不禁火气上蹿,但看她那憔悴的样子,却又有些不忍,只得强压怒气,微笑着又把碗筷向前送了送:“莫提别的,你先把饭菜吃了,万事都好商量。”
“那我求你一件事……你放他一条生路,我便由着你留在这里。”
高暧抬起头来,红肿的眼眶中沁着血丝,已没了往昔的神采,但却充满了渴求。
他心中愈发不悦,端着碗筷的手也沉了下去。
“这事已惊动了朝堂,那厮矫诏欺君,意图挟持你外逃,冒犯大行皇后晏驾,此前还假传圣旨,将你私藏在自家府邸中,这些全是死罪,今日早朝,群臣都在上书弹劾,朕便是有心赦他,也抬不过天理国法……”
“莫要说这些,我不爱听。”
话还未完,便被出言打断,跟着便听她又道:“朝堂上的事我是不懂的,别人怎么说,也懒得去管,我只知道你是皇帝,一言九鼎,你说叫他活,他便能活。求你……放他一条生路,以后也莫要再为难他,只须我亲眼见他离了京城,便真的一心一意留在这里,从此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第118章 红尘路
似她这般的心性,该是从来不曾如此求过人,这番言语自当是出于真心。
可高昶听在耳中却是另一番光景,想起今日在东厂牢中徐少卿的那些话,不由妒火大炽,心头更怒。
只看那情真意切的样儿,便知她心中的情爱所系,即便从此再也不见那个人,这一生只怕也是牵肠挂肚,切切于心,万难忘怀了。
说什么一心一意留在宫中,万事都听他的,到头来还不是半点心思也没放在自己身上,究竟又有何意?
既是这样,还不如早些了结了,断了她的念想,也省得日后两头防备,再生出事来。
想来她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儿家,无非是宫中寂寞,受那阉贼诱惑,又两次出宫同行,相处久了,自然生出些情意来,只须那厮一死,便算绝了根,天长日久,说不准哪天便回心转意了。
他暗自想着,定了定神,面上微微一笑:“朕方才也说了,现下朝中议论纷纷,若在此时放他,只怕乱了人心,胭萝也该当知道朕的难处,这事且容朕好好思虑,待过些时日,这风头过去了,再瞧着如何妥善安排。胭萝就莫要管了,来,用膳吧。”
言罢,又端起碗,递到她面前。
高暧见他起先眼中满含恨妒,转眼间却又风轻云淡,情知其中有异,当下试探道:“也好,但他离京那日,我亲自送他走,也好当面说个清楚,从此不再相见。”
高昶眉梢一立,怫然不悦道:“朕不是已说了么,此事胭萝不必再管了,他眼下是千夫所指的重犯,即便真要赦,也须暗中行事,不叫人知晓,事后更须遮掩,你若去相送,再生出些枝节来,怎生了得?朕既然今日开了口,难道还会失信于你么?”
她默默听完,木然看着他,没有言语。
那澄净的双眸略显空洞,又似含着说不尽的怨愤。
高昶被瞧得有些发毛,不自禁地向后撤了撤身:“胭萝,你……”
“你不必枉费心思骗我,若是不能亲眼见他好好的离开这里,我是不会信的。”高暧凄然一笑,竟似带着几分嘲讽。
他心头那股火“噌”的升腾起来,忍耐不住,将手中的碗筷在几上重重一顿,沉声道:“胭萝这话何意?朕是你的兄长,更是皇上,君无戏言,怎么会骗你?”
她依旧望着他,缓缓摇头:“正因如此,我才会怕。你也不用再瞒,那日在清宁宫,你突然闯进来,我其实就被关在左近隔间,之后的话都听到了,你的心思我也……”
“听到了更好,省得再与你解说!”
他鼻中一哼,索性也不再遮掩,看着她语重心长道:“胭萝,你虽不是父皇亲生,但却是他老人家下旨钦封的,自然也是金枝玉叶,怎能向一个狗奴婢垂青?自古阉竖良善者罕有,为恶者累累,史书不绝,此人罪大恶极,心机极深,不过花钱巧语骗你罢了,胭萝千万莫再执迷不悟,一意袒护他了。”
高暧听他仍称徐少卿为“阉竖”,应是还没发现他的秘密,心下稍安,语声淡然道:“真便是真,假便是假,既然不是天家骨血,便不必徒有虚名,何况我从来没将这公主的名位看得天大,如今既知道了,反而释然。”
她说着慢慢起身下了床,对着高昶盈盈跪倒:“他是不是良善之辈,我不知道,做过哪些恶事,我也不晓得,但他与我既有恩又有情,所以我绝不能无情无义,弃他不顾,只要陛下真的宽恩放人,我愿立誓,从此与他恩断义绝,求陛下答允。”
说来说去,话头又转回来了。
高昶面色铁青,森然问:“若是朕不答应呢?”
她心中一痛,面上却淡然如水:“陛下不肯开恩,那也无妨,其实我原也没抱着几分希望,既是不成,我也无法可想。一月之内若是他不能好好的生离京城,我便舍了这性命,随他共赴黄泉。”
“你!”
高昶在床沿上重重一拍,霍地站起身来,指着她咬牙怒道:“朕此生从未对一个人如此剖心置腹,视如珍宝,可你……竟为了一个狗奴婢,对朕以死相逼!那日在清宁宫,你该当也听到了,朕为了你,违了人伦孝道,不惜与母后反目,这……这难道还比不上你与那阉竖的什么恩情?朕这辈子从不受人要挟,谁也不能!你想为他殉情,也没那么容易!”
他说得声嘶力竭,就像要把心中的怨愤一股脑儿全都倾泻出来,到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