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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笑容如同恶灵鬼魅,昏暗中看去,更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令人一见便心生寒意。
徐少卿丝毫不为所动。
自从提领东厂以来,就连当朝阁老重臣也不敢用这种眼神瞧他,何况是在这堪称阳间阎罗殿的东厂大牢之内,看来手下那些个杀才没说错,这女子果真有些邪门,不知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暗自留了心,凛着一双狐眸,俯睨而下,迎着那张满是血污的狰狞笑脸,又道:“在这里居然还笑得出来,也算难得。罢了,就当本督今日没来过,留给他们继续杂治好了。”
话虽这么说,但脚尖只是轻轻向旁一转,身子却没挪动。
那女子果然笑容一敛,压着声音问道:“你便是徐少卿?”
她语声沉涩,意态也带着几分粗迈,听在耳中极不舒服。
徐少卿并没答话,蹙眉微一点头。
这俊美无俦的容貌,不怒自威的气势的确不是常人该有的。
那女子又警惕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目光中的寒意这才稍稍敛去,似是确信了,唇角又自上挑,但那笑容已平和了许多,不像之前那般令人生寒了。
忽然间,只见她抬起右手,抓住囚服左臂的袖口,略略一顿,便猛地用力撕扯,竟“嗤”的一声将整只袖管拽了下来,露出大半条臂膀来。
那白皙的上臂中段竟有一片鲜红的刺青,殷然如血,昏暗中望去也甚是醒目。
“督主?”
牢外的档头和几名番役听到异响,不约而同地凑到门前问道。
徐少卿将手一抬:“无事,你们先下去吧。”
外面几人见他好好的站在那里,便宽了心,随即便想方才那分明是衫布撕扯的声音,莫非是想……可上次回京,不是已从秣城带了个小娘子回来么?难道尤嫌不足?
那档头也是个有眼色的,知道不便多问,当下也朝身旁打了个手势,众人互望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便都退开,不去饶他。
徐少卿待他们走得远了,才又垂下眼,只见那刺青直颈尖喙,双翼大张,作飞鸟状,形态甚是怪异,身下更是赫然竟生着三只脚,爪趾锋锐,犹如弯刀,不由猝然心惊。
“徐厂督应该还记得这三足金乌吧?”那女子刻意抚摸着左臂,将那刺青亮在他眼前。
徐少卿睨视着她,冷然问:“你是什么人?找本督有何事?”
“徐厂督怎的明知故问,我自然是奉了主上大人之命,来此传令。”
听到最后那句话,徐少卿玉白的脸上登时一沉,但他性子向来沉稳,心中也早有预料,倒也不如何吃惊,暗自吁了口气,面上淡然问道:“主上大人有何指令?请说吧。”
“徐厂督如今是位高权重,若不舍身吃些苦头,只怕还见不上一面。”
那女子语带嘲讽,索性双腿一盘,向后靠在石壁上,两手抄在身前,面露笑意,好整以暇的坐在那里,竟好像自己就是他所说的“主上大人”,而对面之人立在面前,反倒像恭聆训示的奴仆一般。
“主上大人吩咐我来请问徐厂公,那天下至宝的下落究竟查到没有?”
徐少卿忍着气,低声道:“请代为转告主上大人,属下已确知那宝物就藏在京师皇宫之中,只是具体在何处,还须详查,待探明之后便会即刻送往主上大人处。”
那女子鼻中一哼,哂笑道:“要没记错,这几年好像都是这般说的,徐厂督眼下总管司礼监和东厂,耳目遍布天下,居然连样东西都找不着,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话是尊使的意思,还是主上大人的意思?”
徐少卿面色冷豫,狐眸中寒意陡盛。
那女子却似视而不见,只轻轻一笑,抬手撩了撩蓬乱的头发,便又道:“是主上大人说的,还是我说的,倒也没什么要紧。不过这趟来时,主上大人已料到徐厂督会这般说,于是便吩咐了另一件事。”
“何事?”
“主上大人的意思是,既然那宝物暂时下落不明,索性本使也留在这里,入宫协助徐厂督一同寻找,还请徐厂督尽快安排,早日找到,也好了却主上大人的一桩心愿。”
协助一同寻找?
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还不是入宫监视自己。
徐少卿暗自笑了笑,却也不说话,点点头道:“这事好办,尊使明日便可入宫,本督即刻就去安排。”
说着双手拢在一起,微微拱了拱,便要转身出门,却听那女子忽然又沉声道:“且慢!”
他沉着脸,心中烦郁已极,却还是重新转过了身来。
那女子脸上忽又绽开笑意:“还有一事……听闻徐厂督与云和公主交情匪浅,这话可确么?”
徐少卿不料她突然提起这话,暗自一惊,心头登时惴惴起来,直视着她问:“主上大人还有何吩咐?便请直说吧。”
“徐厂督果然是办事干练之人,那我也不绕圈子了。此间事情一了,便请徐厂督随我即刻返回,不要继续在这永安城滞留。主上大人听闻云和公主品貌无双,当世罕有,定要一睹芳容,来时还请千万邀得公主,携驾同往。”
“公主乃是陛下亲妹,又深居宫中,怎能轻易出来?再说主上大人要见她做什么?”
“呵,徐厂督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规矩,咱们这些个人只管照着主上的吩咐去做便可,还多问些什么?”
“……”
那阴郁嘲讽的语声令徐少卿怒气填膺,而所言之事却让他遍体生寒。
莫非因着自己的关系,那件事已被察觉了?
长久以来,他从没乱过阵脚,这一刻却忽然有些茫然。
好在他应变极快,知道若是再加追问,必然着了行迹,惹得对方怀疑,当下轻吁了口气,便恢复了那副淡然的冷色。
“既如此,请尊使在此稍候,待本督出去稍作安排。”
他说着,转身径直走到牢门处,朝外望了望,见巷内无人,手下那些档头番役,连同守备的狱卒都已走远了,便暗自运力,在柱上掰下一块指肚大小的石子,又装作走远,在巷内稍稍兜了个圈子,若无其事的转回那处监牢。
入内看时,那女子仍旧靠在石壁上,见他回来,也是面色倨傲,没半点要起身的意思。
徐少卿暗自冷哼,脸上却和然一笑:“本督已吩咐人去拿钥匙,回头先为尊使开枷去了镣铐,沐浴更衣,明日辰时随本督一同入宫,再做安排。”
“如此便有劳徐厂督……”
那女子随口应着,话音未落,便觉一阵疾风迎面袭来,心中大惊,暗叫不好。
但她见机极快,戴着重枷镣铐仍旧“呼”的向旁一蹿,将将躲过,便听耳后轰然一响,瞥眼瞧时,那厚重的石壁上竟不知被什么东西击出一个碗口大小,深有数寸的凹洞!
说时迟,那时快,再一转眼,那霜白色的身影已迫在眼前,方才还平和谦恭的脸已如寒铁一般,狐眸中杀意森然。
她急忙运气格挡,却已迟了,喉间和小腹处连中两招,身子登时直飞出去,重重的撞在石壁上。
徐少卿早已起了杀念,出手自然也不留情,可方才踢中那女子小腹时,却分明感觉有股阻滞之力,就好像凭空穿了坚铠韧革似的,怪不得用了东厂的刑具,却仍能这般生蹦活跳。
“玄甲功,看来本督方才出手还是太轻了些。”
那女子受了刚才两击,只觉气血翻涌,靠在墙上手脚都在发颤。
居然对主上大人亲命的来使痛下杀手,这人是疯了么?难道竟不怕自己的身份暴露?
她想张口呼叫,可喉间火辣辣的疼痛已转为麻木,只发出“唔唔”的声音,竟说不出半个字来,这才明白他为何一出手便攻击自己咽喉。
眼见那地府魔君般的身影慢慢逼近,她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若今晚走不出这牢房,便是死路一条,当下咬牙运力,挥起手中的链铐不顾一切地猛砸过去。
这下不过是佯攻而已,眼见对方果然闪身退避,她心头暗喜,慌不迭的抢向牢门处。
脚才刚探出去,便觉喉间又是一紧,颈上的重枷已被扯住。
她反腿飞踹,想将对方逼退,不想却蹬了个空,跟着颈上一紧,已被捏住了喉咙。
“本督原无意杀你,事出无奈,好生去吧。”
昏暗的牢中,那清冷的语声宛如地府冥音,随着“喀嚓”一声轻响,那女子仰面跌倒,微微抽搐两下,便一动不动了。
外面巷间一阵骚动,先前那档头带着几名番役手持雁翎刀快步奔了进来,只见督主大人漠然站在那里,那小娘们却已躺在地上,似是鼻息全无了。
方才不是还撕扯衣衫来着,怎的一转眼便下手弄死了?
“督主,这……”
徐少卿掸了掸袖子,也不去瞧那地上的尸体,淡淡道:“没什么,想是宵小之徒买通的江湖客,意欲借机行刺本督,功夫不错,可惜了。也不用录案造册,找个地方埋了吧。”
那档头眨眨眼,哪敢多问,赶忙吩咐狱卒将人抬了出去。
徐少卿不欲在这里多呆,当下快步出了大牢,回到前院正堂,先净了手脸,在案几后坐了,便有番役端来茶点,又将汇总的案卷奏文呈了上来。
粗粗翻着,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方才事出突然,必须当机立断,即便让自己深陷危局,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他不是头回杀人,自然不会有什么挂碍,可这次却不同,脑中翻来覆去竟都是那女子死前所说的话。
那一瞬间他竟有些失措,只因牵扯上了她,便无法自已。
甜蜜越多,牵挂越深,忧思起来便如江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想着想着,那满纸黑字的卷宗上浮现的竟全是那清丽无邪的笑容,却不知怎的竟又渐渐模糊,慢慢消失不见了。
他只觉心中涌起一股冲动,再也坐不下去,匆匆叫人收拾一下,离了东厂衙门,一路向西。
到皇城外,吩咐随从的内侍回司礼监值房候命,自己独个由便门而入,径直去了东苑。
月色晦暗,沉寂的夜空不见几颗星点,冷风习习,在重楼殿宇间穿梭呼嚎。
站在漆黑的巷子内,望着对面的景阳宫正门,徐少卿却顿住了脚步。
夜色静谧,檐下几盏风灯摇曳,望着望着,方才心中那股不安的躁动似乎也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