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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饭时,林大妈和小龙一个劲给异乡人和水云夹菜,异乡人连连感谢。水云只对干爹干娘笑笑,对小龙却始终阴沉着脸。异乡人想,这小孩也太古怪了。
“我不喜欢那外地人,他叫啥名字?”走在回家的路上,水云问小龙。
“哦,他叫月辉。”小龙说完又反问:“咋啦?他惹到你了?”
“哼,看他那眼神,我就晓得他讨厌我。你们去凫水,他肯定在背后说我坏话了。”
小龙不会撒谎,支吾道:“也没说啥啊。”
“哼,那还是说了。”哼完这一声,水云便沉默了,只顾蹭蹭蹭埋头赶路。小龙打着手电筒在后面边追赶,不住提醒他:“慢点慢点,当心掉山沟里。”又说:“喂,你今天到底咋啦?横竖气不顺。”
“我气顺不顺,关你什么事?”
小龙天生粗枝大叶的脾性,猜不透这个古怪弟弟脑子里的念头。他只晓得水云这阵子脾气特别大,动不动就冒火。看出水云很不开心,小龙便扮出些滑稽的样子来,想博他开怀一笑,结果却总是适得其反。无所适从的小龙只能以沉默应对了。
水云却又焦躁起来,叫道:“你成天闹个不停,跟我走一块儿,咋就变哑巴啦?”
“我怕又惹你冒火嘛。”小龙委屈地撅着嘴说。
“你拐着弯骂我小气?”
“哪有啊?我的祖宗,我叫你祖宗还不行么?你就饶了我吧。”小龙嘴里说着,手上连连对水云作揖,电筒光柱在他手中乱晃,样子滑稽至极。
“扑哧”,水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却立即板起脸道:“呸,你乱喊啥子?让干爹干娘听见,不抽你贱皮子才怪。”
小龙小声嘟哝道:“抽就抽吧,只要你不冒火,天下就太平啦。”
“你在说啥子?” 水云回头瞪了他一眼。
小龙嘿嘿笑道:“没啥啊,我说路还远,也不晓得你娘等急了没。”
山里人睡得早,两人翻上郑家坪时,远近人家都已关门闭户,在沉沉夜色里睡去了。只有水云家门还半开着,透出一道昏黄的煤油灯光。
隔着大老远,“老虎”就“汪汪汪”欢叫着冲过来,一蹦老高,直往两人身上扑。小龙嫌它脏,躲到了一边,水云却一把搂住亲热得不行。
小龙便笑话他:“瞧你,抱着条狗比人家抱媳妇还亲热。‘老虎’正好是母的,你就娶它当媳妇好了。嘻嘻……”水云气坏了,一把拧住小龙的嘴,骂道:“撕烂你臭嘴,让你狗日的胡说。”下手重了,小龙哇哇喊疼。给闻声出门的水云母亲听到了,母亲问道:“小云,又欺负你小龙哥啦?”水云赶紧松了手,却狠狠瞪住小龙,小龙便笑道:“大妈,不是小云,是你们家‘老虎’啊,这狗东西不敢欺负别人,就会欺负我呢。”母亲便训斥“老虎”:“还不给我滚回来,小龙你也敢咬,改天送你进狗肉汤锅。”平白无故受了气,“老虎”气哼哼垂头丧气躲进了自己窝里。
母亲抱怨了几声回来太晚,就让两人去锅里打热水洗澡,自己先去睡了。
母亲一转身,水云便一把揪住小龙耳朵,切齿道:“我让你绕弯子骂人。”小龙哎哟叫痛,威胁道:“再不放手,我真叫啦。”趁水云稍一松动,赶快挣脱了,说:“别闹了,快洗了睡吧。”
小龙头一挨枕便睡得死沉。水云却一会儿摇蒲扇,一会拍蚊子,一会又爬起来喝水,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几趟折腾下来,刚洗过澡的干爽身子又变得湿漉漉粘乎乎了。“心静则凉”的道理水云是懂的,问题是水云的心无论如何静不下来。黑黝黝的屋子里,唯一的亮光来自房顶上那片玻璃亮瓦。今夜无月,那一小片暗淡的光亮就象一只昏花的老眼,静静注视着比肩而卧的两个少年,注视着他们的酣睡和焦躁。
“你晓得我在想什么吗?你能不能把我的想法带到小龙哥的梦里去呢?”望着头顶的亮瓦,水云不觉出了神。
屋外有山风吹过,松林子发出呜呜锐响,象有人在哭。
小龙果真做了梦,果真梦见了水云。小龙梦见自己与水云划着小船在溪潭里玩耍,水云故意捣乱,小龙操起竹篙吓唬说要打他,逼他认错,水云却死也不认错,小龙便轻轻敲了他一记。不料水云伤心地大哭起来,说:“好啊,你敢打我,我再也不坐你的船了。”说完“扑通”跳进了水里。小龙望着船舷外绿幽幽的水面,心想我看你能憋多久。等了老半天,水面上却连个气泡也不见冒上来,小龙慌了,连连大叫“小云,小云……”
这一急把小龙惊醒了,睁开眼,才发现水云就侧躺在自己身边,正大睁着双眼望着自己呢。
“哥,你咋啦?做恶梦了?”
“好吓人的梦。”小龙便将梦里情形讲了一遍,抱怨水云道:“你这家伙,白天欺负我不说,还跑到梦里来吓我。”
水云没说啥,小龙便说:“装死啊?”伸手想去捏他鼻子,却摸到了水云一脸的眼泪,小龙极少见到水云流泪,不由吃惊道:“小云,你咋哭了?”
“没有啊,哥对我这样好,我是高兴得哭呢。”又问道:“哥,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么?”
“废话!”
“不许打马虎眼,我要你认真答应我。”
“好好,哥答应你,一辈子都对你这么好。快别闹了,睡觉吧,天都要亮啦。”
“哥,我要你抱着我睡。”
小龙皱眉道:“搞啥子啊?嫌不够热啊?”
“我害怕。”水云低声说着,直往小龙怀里钻。小龙搂住他,拍拍他的后背,说:“好了好了,睡吧。”水云鼻子里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其实水云仍旧醒着,水云在抱怨亮瓦:我只让你带话,哪个叫你跑到梦里去吓他啊?吓坏了小龙哥,看我不把你砸了!
(待续)
2
“小云,快起来,面条都泡成糊糊啦。”母亲连催了三次,水云才哼哼着爬起来。见儿子红着双眼,母亲又连声抱怨他不好好睡觉。水云嚼着面条,含糊道:“小龙呢?”
“还有脸问,人家一大早就起来,喂牛草都割回一大框了。”
“哦,那他干啥去了?”
“家里没米了,小龙挑了担谷子去打米厂了。”
“咋不喊我?我也要去玩。”
母亲揪住儿子的耳朵,“玩,就晓得玩。一星期才回来一趟,也不晓得帮娘干点活。”
“哎哟,痛死啦!”水云夸张地大叫,脸上却在冲母亲扮怪相,“不是有小龙么。我都高二了,学习那么忙,还每星期回家看你,未必你就只图我回来给你做苦力啊?”
“别动不动拿读书来唬娘,读书读书,读了一身懒骨头。未必人家小龙上辈子欠你的?”
“嘿嘿,他就是欠我,谁叫他是我哥呢。”
“你个臭小子……”母亲作势一巴掌扇过去,水云头一低闪过了,嘻嘻笑道:“又没打着。”说着扔下面碗,一溜烟冲出门,留给母亲一句话:“我去接小龙。”
“替小龙挑挑担子,别光顾着玩。”母亲在身后叫嚷,也不晓得儿子有没有听见。
日近中天,茂密的树林子闷热得象蒸笼,风不知躲到哪个岩洞里睡大觉去了。水云“噼里啪啦”摇着大蒲扇,还是闷热难当,估摸这时候路上不会有人,他干脆脱下了白衬衣,裸着精瘦的上身,懒洋洋朝着前方的山嘴走去。
水云打小就瘦,小时候没觉着啥,以后眼看身边的伙伴一个个长得松树柏树一般壮实了,自己却象那岩畔的黄荆枯瘦得不成样子,便再不肯赤身示人,再热的天至少也要套个背心才肯出门。乡邻们说人家书生就是不一样,不怕热。小龙却说他是臭讲究。水云则反唇相讥他只长个子不长脑子。
水云这话不无醋意,可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至少在读书这一项上,水云的脑子远胜哥哥小龙,方圆数十里,没哪个娃儿能望其项背。在破破烂烂的官渡乡中学,初中毕业还能考上县城高中的,仅有水云一人而已。而小龙与其他娃儿顶多混完三年初中,就只能回家捏锄把了,好在小龙比别人可以多捏一样东西——撑船的竹篙。
小龙爱撑船。看着人们扛着背着挑着牵着蔬菜瓜果鸡鸭牛羊过了渡进了城,换回过日子所需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连同满脸的欢笑或失落,小龙觉得撑渡船这活儿可真不赖!没这渡船,那么多人就过不了溪潭,东西卖不出去买不回来,那日子还咋过?这还不算顶糟糕,没有渡船,小云就不能去县城念书了,那咋行呢?
爹一直说,小云是会有大出息的人。这话没错,远远近近的村子寨子,哪个不晓得郑家坪有个文曲星下凡的郑水云?对水云的小脑袋瓜,小龙是打心眼里服气的。所以水云说小龙笨,小龙一点也不会生气;有时还自我解嘲:“哥就是个粗人嘛。”有一次水云顺着他的话问:“嘿嘿,粗人?你有多粗啊?”小龙听出味道不对,掐住水云的嘴,骂道:“龟儿子,众人都以为你在城里好好念书,你念了些啥歪门邪道?看我不告给你娘听。”水云急红了脸,连声讨饶:“哥,好哥哥,好小龙,你可千万别乱说啊,让我娘晓得了,还不打死我啊?”
“要我不说也行,期末给我考个第一回来。”
“好,我考第一给你看。”
“要全校第一。”
“天乖乖,你也太狠了吧?我们年级可有八个班啊。”
“嘿嘿,那我不管,考不了第一有你好看。”
那一回水云哭丧着脸离船上岸后,都走到大榕树下了,小龙还在身后嚷嚷:“记住了,要考全校第一哦。”把个水云气得头也不回便走了。
等到期末,小龙去学校接水云回家时,水云果真将一张第一名的成绩单交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