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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吓我啊?我可是个无神论者。”
水云笑道:“呵呵,那就好。要是小龙在,他就会怕。”
此时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月辉忙着架相机拍照,又问坐在岩嘴上的水云:“我看小龙胆子大得很嘛,他怎么会怕几个坟包?”
水云扭头笑道:“他胆子是不小,可他怕鬼。假如他在这里,你喊一声‘吴月华’,他保准吓得屁滚尿流。”
“吴月华是谁?这么恐怖?”
“是个女知青,听说从这里跳岩了,就从我现在坐的这个岩嘴上跳下去的。”水云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静。月辉不怕鬼,却给这语气弄得有点头皮发麻了。他实在搞不清,这孩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坐在岩嘴上,水云有种奇怪的错觉,自己似乎变成了那个女知青吴月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刮风下雨,每当夜幕低垂时,自己都会来到这岩石上向远方眺望。在遥远的天地尽头,心爱的人正一步步走远。在他消失的一刻,残阳在天边淌着血,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山、山下蜿蜒的河溪被这血染出了成片成片凄艳的红。
月辉拍了一串夕阳落山的照片,转过头发现,独坐岩嘴的水云以他的逆光剪影,勾画出了一个极富张力的生命符号,这符号传达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令人怦然心动的意象。月辉顾不上思考,赶紧调好相机,赶在头脑里瞬间的感觉还未消失前,将这幅画面留在了胶片上。
月辉拍完照才发现,水云的身躯在微微颤抖,不由惊问:“小云,你咋了?”连叫了几声,水云才回头一笑,说:“没啥,我好象看见吴月华了。”水云的笑容很苍白,声音飘渺得仿佛从遥远的梦中飘来。
水云告诉月辉,吴月华和她的男人是同学,两人从一个很远的城市来到这里插队。两人上高中时,就偷偷谈起了恋爱。中学毕业后,男朋友不得不下乡插队。吴月华上头有两个哥哥,本来轮不着她自己下乡的。但在爱情的蛊惑下,她不顾家人坚决反对,偷偷溜出家门,随心上人一头扎进了这遥远异乡的穷山沟里。
在郑家坪生活一年后,两人在所有知青中率先结婚成了家。几年后,吴月华的男人第一个考上大学回到了城市。当初毅然跟随他扑到农村的吴月华陡然发现,再想跟他回去,竟然已经无路可退了。一年、两年,吴月华朝家里跑了无数次,想尽了一切办法,依旧回不了城。
最后一次回城,男人扔给她一句话,“到明年还回不去的话,就只好分道扬镳”了。
说这话时,男人其实已经另有了新欢。吴月华也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心里自然又伤心又着急。可是伤心着急能顶什么事呢?娘家只是普通工人家庭,亲戚中也无权贵。父母愁白了头,又上哪里去找一架“青云梯”,让女儿爬回城市呢?
哥哥对她当年的任性颇有怨气,只是憋在了心里,嘴上没说什么。而刻薄的嫂子因为对这个穷家小户颇为不满,什么难听的话都敢当面扔给她——“你跟他朝穷山沟里跑也跑了,让他睡也睡了,还有脸来找娘家人?他敢不要你,你就跑到他门前死给他看嘛!”这种恶毒的话,每每让吴月华苦水、泪水吞了一肚子。
最后一次回到郑家坪时,人们看到吴月华茫然的眼神、无力的脚步,就知道这女子还是没找到回城的门路。一些好心的大婶大妈还安慰她别着急,说老天有眼,那么多人都回去了,早迟也会轮到你的。
就在当天晚上,吴月华却从天堂岩顶上飞了下去。所有的快乐和痛苦,希望与绝望,都随这一飞彻底结束了。
起初人们疑惑这女子为何要如此费事千里迢迢专程跑回这山沟里来寻死,待几天后,那几个强奸她的畜生戴上手铐被带走时,人们才恍然大悟。那几个畜生是官渡村人,吴月华受辱的地方就在天堂岩下,离三叉路口不远的小树林里。
这样一个故事,让水云与月辉一时都沉默了。两人都在心中祈祷,希望那苦命女子的魂灵早日安息。
动身回家时,一轮圆月正从松树林间冉冉升起。这宁静、凄凉的美景,让月辉禁不住念出了“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的句子。水云便问他:“这是诗词吧,谁写的?真好。”
月辉边走边告诉水云,这首词名叫《江城子》,是苏东坡追怀亡妻写下的。又是一个悲伤的典故,月辉讲完它,故意哈哈笑道:“苏轼同学的手笔,能不好么?”笑声惊动了林子里的梦,一只不知名的大鸟扇动着黑色羽翼,“扑啦啦”从两人头顶飞过去了。
水云没有笑,只央求月辉将全词教给他,月辉便逐字逐句给他讲了一遍。水云默念了片刻,对月辉说,我念一遍,你看看记错了没有。说着朗声念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
明月夜,短松冈。”
月辉吃惊道:“小云,你实在厉害。当年我背了好多遍,才把它记住。你却过耳不忘,厉害,厉害!”先前一再听人把水云说成是“神童”,月辉很不以为然,心想乡下人就是少见多怪,普普通通一小孩,不过考上个小县城里的破高中,就给他们吹上天了。而摆在眼前的事实,却让他不敢再存轻视之心了。
水云平静地笑笑,说:“月辉哥,你过奖了,我不过就是记性好点。”从他神色自若的样子,月辉想类似的恭维,这孩子平日一定听了不少。
水云又说:“我觉得,苏轼的妻子,其实已经很幸福了。”
“她早早病死,还能说幸福?”月辉问道。
“至少她死了十年,还有个男人念着她。比起吴月华,她不幸福多了?”
月辉点点头:“嗯,你说得也有道理。”
“假如我死了十年,还有个爱我的人念着我,那我死也值得了。”水云又悠然叹息着说。
月辉有些吃惊,骂道:“你这家伙,才活了几天,怎么敢死啊活啊的胡说八道?”
水云吐了吐舌头,笑道:“呵呵,你教训得是,以后我不乱说了。”
快到家时,水云特别嘱咐月辉,不要对他母亲讲去了天堂岩,也别提吴月华。月辉点头答应了,知道他是怕惹母亲伤心。月辉暗想,先前只以为这孩子任性惯了,脾气坏得很,却不料也有懂事的时候呢。
依旧是“老虎”欢叫着扑上来,接着母亲闻声出门相迎。
“老虎”见到月辉,没有乱叫,反而一副畏缩不前的样子。月辉便说:“呵呵,这就是‘老虎’吧?”水云奇道:“你也晓得它?”月辉想起小龙拿它开自己玩笑,自己忍不住呵呵笑了。水云与母亲听他说了缘由,也呵呵笑了,说这小龙,长多大都是一副娃儿脾气,淘气得很。
有新客人上门,母亲没抱怨水云又回来这么晚,转身忙着给两人收拾夜饭去了。又吩咐水云带月辉到门口院坝上乘凉摆龙门阵去。水云说要帮娘烧火做饭,不出去了。母亲说屋里热得紧,把客人闷坏了咋办。月辉便说大妈别客气了,我虽不是乡下人,可也是常年累月到处跑的,不会那么娇贵。母亲便说那你还没娶媳妇吧,你们城里人结婚都很迟的。月辉说结婚快一年了呢。母亲便惊怪道,还不到一年啊,你也舍得把媳妇扔家里?我和小云他爹刚结婚那会儿,到哪儿都要一起的。你们城里人真是不一样。水云便嚷道,娘,又提他干啥?
母亲到屋后打水去了,月辉望着坐在灶膛前满头大汗烧火的水云,不由笑了起来。水云奇道:“怪了,你笑啥,莫非我脸上长出花来了?”
“你脸上倒没长花,我是想起小龙说,小云是个懒骨头,在家扫帚倒了也不扶一把的。看起来你也没懒到那种地步嘛,还会帮你娘烧烧火的。”
水云骂道:“这龟儿子就会乱嚼舌头,看我回头不收拾他。”
母亲刚好进门听见了,说:“你要收拾他,看我不先收拾你。你小龙哥又没说错,你就是懒骨头嘛。”
水云却也不恼,一本正经道:“有他帮忙干活,我当然可以懒点了。现在这家伙不在,月辉哥又是头回来,我总不能赖他头上。唉,只好勤快点了,呵呵……”话没说完,自己先绷不住笑起来。
母亲与月辉也给他逗得止不住呵呵笑了。
回想水云在母亲以及干爹、干娘面前乖巧的样子,月辉暗自想,是否只有在小龙面前,这孩子才如此任性乖张呢?
水云家地方很小,夜里,月辉只得与水云挤一张床。水云房间里没多少陈设,除了一张木板床,剩下的就只有一个衣柜,一个木箱子,一张小方桌,两条小板凳。衣柜和箱子都与小龙房间里摆的一样,月辉估计那是水云干爹给买的。小方桌上整齐地码着一堆书,有些书是水云的课本,但更多的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岳传》一类古典小说。在这些书的前面,摆着个小小的镜框,里面是一张水云儿时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边角处已微微泛黄。照片上的水云站在家门前,脸上带着羞涩的微笑,眼睛很明亮,透着纯净的快乐。
睡梦中,月辉觉得身上沉重如山,挣扎几下醒过来,一看是水云这小子紧紧搂着自己,头搭在了自己胸口上。月辉轻手轻脚想移开他,水云却搂得更紧了,水云在梦中呢喃:“小龙哥,你别跟她结婚,别离开小云……”月辉一时听得呆了。
月光透过亮瓦,水一般泻下来,将水云清瘦的脸冲刷得很苍白。月辉看见,一颗亮晶晶的水滴,正在水云的睫毛上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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