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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你得出个多妙的结论来!”阿辽沙忽然笑了。
“好,你说吧,从哪里开始?全听你吩咐。从上帝说起?先谈上帝
存在不存在,好不好?
“你愿意从哪里说起就从哪里说起好了,即使是从‘另一面’说起
也行。你昨天不是在父亲那里声明过,上帝是没有的么。”阿辽沙探究
地瞧了哥哥一眼。
“我昨天在老头子那里吃饭的时候,是故意用这话来逗你,并且看
见你的小眼睛冒火了。但是现在我不反对和你详细谈一下,而且是一本
正经地谈。我愿意同你取得一致,阿辽沙,因为我没有朋友,我愿意试
一试。嗯,你想想看,说不定我也会承认上帝的,”伊凡笑了,“你不
感觉这很突然么?”
“自然是的,假如你现在并不是开玩笑。”
“开玩笑?昨天在长老那里人家说我是开玩笑。你知道,亲爱的,
十八世纪有一个老罪人,他说如果上帝不存在,就应该把他造出来,s′
il n′existait pas Dieu il faudrait l′inven…ter①。而人也的确造
出了上帝来。上帝果真存在倒不奇怪,不稀奇了,稀奇的是这种思想—
—必须有一个上帝的思想——竟能钻进象人类这样野蛮凶恶的动物的脑
袋里,而这种思想是多么圣沽,多么动人,多么智慧啊,它真是人类极
大的光荣。至于我呢,我是早就决定不去思考究竟是人创造了上帝还是
上帝创造了人的问题了。自然我也就不想再去仔细研究俄国小伙子们关
于这问题的时髦的原理,——那是完全从欧洲的假设中引伸出来的;因
为在欧洲还只是假设的东西,到了我们俄国小伙子的心目中就立刻成了
原理,不但小伙子们这样,也许连有些教授们也是这样,因为我们现在
俄国的教授们也往往和俄国的小伙子们完全是一回事。所以我把那些假
设一概略过不提。你我现在的任务究竟是什么?那就是让我尽快向你说
清楚我这个人的实质,也就是:我是什么样的人?信仰什么?抱着什么
样的期望?对不对?因此我现在声明:我直接而且简单地承认上帝。但
是应该注意到这一点:假如上帝存在,而且的确是他创造了大地,那么
我们完全知道,他也是照欧几里得的几何学创造大地和只是有三度空间
概念的人类头脑的。但是以前有过,甚至现在也还有一些几何学家和哲
学家,而且还是最出色的,他们怀疑整个宇宙,说得更大一些——整个
存在,是否真的只是照欧几里得的几何学创造的,他们甚至还敢幻想:
按欧几里得的原理是无论如何不会在地上相交的两条平行线,也许可以
在无穷远的什么地方相交。因此我决定,亲爱的,既然我连这一点都不
能理解,叫我怎么能理解上帝呢?我老老实实承认,我完全没有解决这
类问题的能力,我的头脑是欧几里得式的、世俗的头脑,因此我们怎么
能了解非世俗的事物呢。我也劝你永远不要想这类事情,好阿辽沙,尤
其是关于有没有上帝的问题。所有这些问题对于生来只具有三度空间概
念的脑子是完全不适合的。所以我不但十分乐意接受上帝,而且也接受
我们所完全不知道的他的智慧和他的目的,信仰秩序,信仰生命的意义,
信仰据说我们将来会在其中融合无间的永恒的和谐,信仰那整个宇宙所
向往的约言,它‘和上帝同在’,它本身就是上帝,诸如此类,不可胜
数。这方面想出来的说法太多了。我的说法好象也不错,对不对?但是
你要知道,归根结蒂,我还是不能接受上帝的世界,即使知道它是存在
的,我也完全不能接受它,你要明白,我不是不接受上帝,我是不接受
上帝所创造的世界,而且决不能答应去接受它。我还要附加一句:我象
婴儿一般深信,创伤终会愈合和平复,一切可气可笑的人间矛盾终将作
为可怜的海市蜃楼,作为无力的、原子般渺小的、欧几里得式的人类脑
筋里的无聊虚构而销声匿迹,在宇宙的最后终局,在永恒的和谐到来的
时刻,终将产生和出现某种极珍贵的东西,足以满足一切人心,慰藉一
切愤满,补偿人们所犯的一切罪恶和所流的一切鲜血,足以使我们不但
可以宽恕,还可以谅解人间所曾经发生的一切。就算所有、所有这样的
情景终会发生,会出现,但是我却仍旧不接受,也不愿意接受!甚至即
使平行线能以相交,而且我还亲眼目睹,看见而且承认说:确乎是相交
了,我还是不肯接受。这是我的本性,阿辽沙,这是我的信条。这话我
是一本正经地对你说的。我有意让我们这场谈话以最笨拙不过的开场白
① 法语:如果上帝不存在,就应该把他造出来。(伏尔泰的话。)
开头,但最后终于引出了我的自白,因为你所需要的正是我的自白。你
需要的不是讨论上帝,而只是需要知道你心爱的哥哥的全部精神寄托。
我现在都说出来了。”
伊凡突然以一种特别的、意料不到的激动情绪,结束了他的长篇大
论。
“可为什么你要用‘最笨拙不过的开场白’开头呢?”阿辽沙沉思
地看着他问。
“第一,至少是为了保持一点俄罗斯语言的本色:俄国人谈论这类
题目的话永远是说得很笨的。第二,越笨越近事实。越笨越明白。笨拙
就是简捷而朴质,聪明则是圆滑而又躲闪。聪明是下贱的,愚笨则直率
而且诚实。我的话已经说到了绝处,所以我越说得笨拙,对于我越加有
利。”
“请你对我解释,为什么‘你不接受世界’?? 。”阿辽沙说。
“自然要解释的,这并不是秘密,我原来就是要往这方面谈的。我
的小弟弟,我不想把你引坏,使你离开你的立脚点,我也许是想用你来
治疗我自己。”伊凡忽然微笑了,完全象一个温顺的小孩。阿辽沙还从
来没有看到他有过这样的微笑。
四 叛 逆
“我应该对你坦白一下,”伊凡开始说,“我一直想不通怎么能爱
自己的邻人。据我看来,恰恰对邻人是没法爱的,只有离远些的人还可
以爱。我有一回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关于圣徒‘慈悲的约翰’的故事:有
一个饥寒交迫的行路人,走到他的面前,请求给一点温暖,他竟和他同
睡一床,抱住他,朝他得了什么可怕的病而流浓发臭的嘴里吹气。我相
信他这样做是出于一种虚伪的自我折磨,一种由于义务而强做出来的
爱,出于硬给自己规定的赎罪苦行。要爱一个人,那个人必须隐藏起来,
只要一露面,爱就消失了。”
“这话佐西马长老讲过多次,”阿辽沙说,“他也说,一个人的脸
常常会妨碍许多对爱还没有经验的人去表示他们的爱。但是人类中间仍
然有许多爱,几乎和基督的爱相仿,这是我亲自有所体会的,伊凡? 。”
“我暂时还体会不到,无法体会,而且有无数的人也和我一样。问
题只在于:所以会这样,是由于人们的坏脾气,还是因为人们的本性就
是如此。据我看来,基督的爱人是一种地上不可能有的奇迹。自然他是
上帝。可是我们并不是上帝。比方说,假定我能够深深地忍受痛苦,但
是别人却永远不会明白我受苦到怎样的程度,因为他是别人,而不是我,
此外,也很少有人肯承认别人是受苦者,就好象这是一个什么官位似的。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肯承认吗?就因为,比如说,我身上有臭味,我的
脸长得蠢,我有一次踩了他的脚。并且痛苦和痛苦也不同:会使我有失
尊严的那种屈辱性的痛苦,例如饥饿,还可以蒙我的恩主承认,但只要
稍为高尚一点的痛苦,例如是为了一种理想,那就不成了,他很少能加
以承认,因为,比如说,他会看着我,突然看出,我的脸和照他想象为
了某种理想而受苦的人所应有的脸根本不一样。于是他就会立即把他给
我的恩惠夺走,甚至还完全并非由于心存恶意。乞丐,特别是品行端正
的乞丐,应该从来不在外面露面,而是通过报纸请求施舍。抽象地爱邻
人还可以,有时甚至还得离得远远的,离得近就几乎绝对不行了。如果
一切都象在舞台上,象舞剧中那样,乞丐出场的时候穿着绸缎的破衣,
披着撕裂的花边,优雅地跳着舞向人乞讨,那还可以欣赏他们。不过只
是欣赏而已,决不是爱。但这些话说得够了。我只是要让你明白我的观
点。我本想谈一谈一般人类的痛苦,但不如先限于讲一讲小孩子的痛苦
吧。这会使我的论据缩小十倍,但还是只限于讲讲小孩子吧。自然这对
我是不太有利的。但首先,小孩子们在近处也可以爱,甚至是脏肮的,
形容丑陋的都可以爱(不过我觉得小孩子是从来没有形容丑陋的)。其
次,我所以不愿谈大人,是因为他们除去令人生厌,不值得爱以外,还
遭到了报应:他们偷吃了禁果,认识了善恶,开始变得‘象上帝’了。
而且他们现在还在继续吃。但是小孩们一点也没有吃,暂时还什么错处
也没有。你爱小孩么,阿辽沙?我知道你爱的,所以你会明白为什么我
现在只想谈他们。如果他们在地上也遭到极大的痛苦,那自然是受他们
的父辈们的连累,受吞食禁果的父辈们的连累而受到惩罚的。但是这种
议论是非现世的议论,是现世的人心所不能理解的。无辜的人不应该替
别人受苦,何况还是这样的一些无辜的人!你会觉得我很奇怪,阿辽沙,
我也会十分喜爱小孩。但你要知道,残忍的人,贪婪成性、欲火如焚的
卡拉马佐夫家的人,有时也很爱小孩。孩子们当他们还是孩子时,比如
说,在七岁以下的时候,是同大人们有天壤之别的:他们仿佛完全是另
一种生物,有着另一种天性。我认识一个在监狱里的强盗:他在于他的
营生的时候,有时夜间闯进别人家里抢劫,杀死全家,同时还杀死过好
几个小孩。但是在坐牢的时候,却竟然出奇地爱他们。他从监狱的窗里
成天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