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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沈时苓这阵子收债,已是见多了这般情形。所幸她还算厚道,不将人逼绝,若是收人家宅子,见人家一贫如洗,还会自掏腰包给一点安置费。
她摸摸袖袋,今日好似……没有带银票?
唔,那最好这家还留点家底罢,别显得她赶人走,将人往死路逼一样。
抬脚进正厅,却还是没有见到宅子主人,她心道,难不成这家人已经变卖家产,逃了吗?
身后的仆从悄悄说:“天色不早了,大小姐还是改日再来罢,老爷夫人还在家等着您一起吃年夜饭呢。”
“不要紧,先等等。”这明明是旧年的事情,若能赶在除夕结束,便不要拖到新年了,免得晦气。
在正厅坐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她忽听到外面动静,便起了身,耐心静等。
只见一青年背着个大书箱便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丈。
沈时苓先前听闻过严家这个公子,据说小时候很聪明,连先生的观点也敢驳,全然不将人放在眼里,故而没有书院愿意收他,真是华阳城一大奇闻。
府上没有点灯笼,也没有月光。沈时苓让仆从点了一盏灯,借着那微弱灯光,这才将那青年模样瞅了个大概。
书卷气很重,样貌中上还算不错,似乎挺爱干净,虽然穿着旧袄子可看着也挺舒服。这样的人……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锋芒啊,外头的传言好似将他说得有多刻薄一样。
严学中被她这么一打量,放下书箱,这才问道:“请问……有何贵干?”
沈时苓摸出那借款及抵押契书,坐下来道:“我是沈府主事,贵府有一笔债,已是拖了许久了。若无力偿还,便……”
那边严秀才一脸苦相,忙跑过来求情说:“家中已是什么都没有了,能否再宽限几日?沈老爷素来菩萨心肠的……”
沈时苓见严秀才可怜,但这一年什么可怜人她没见过,本应不该动恻隐心的。大约今夜是除夕的缘由,感觉有点……
她说:“这样罢,这宅子我也不急着收走,但您将这契签了,转个户即可。我容您住到正月结束,这一个月您好好筹划下该怎么办?成吗?”
她这商量的语气很诚恳,按说一个放高利贷的,不带混混来揍人已是很难得了。
严秀才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起来,正作势要跪,沈时苓面无表情地伸手一搭:“别,您好歹是长辈,我受不起。”
整个过程里,严学中从头到尾一直冷眼看着,竟一句话也未说。
沈时苓似是有些看不惯他这样子,抬眼看他,冷淡开口:“都已是二十岁的人了,不想着为家里做点事,还等着人养么?这样的话,小时候念的那些圣贤书是白念了么?难道这个家现下不该是由你撑起来么?”
严学中没有回她。
沈时苓俯身打开地上那书箱,见都是摆摊的物件儿,还有些字画春联之类,从里面随意取了几张看看,字……的确是漂亮,这个画……若搁个好地方,也能卖个好价钱。
不过读书人应当是很嫌恶这般铜臭气的罢,她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将东西又放回去。
沈时苓在堂中踱步,只过了一小会儿,与严秀才道:“严老爷,依我看贵府现下也就两个人,实在不必住这么大一座空宅,倒不如换个小的。你们若无余钱租小房子呢,我倒是能给您介绍个活干,一个月的租银应当也能赚到罢。”
她目光旋即移向严学中:“只是不知令郎愿不愿意接这个活。”
严秀才忙道:“大小姐菩萨心肠,有什么肯不肯。”说着立时拖过严学中:“犬子做牛做马都行……”
沈时苓瞥了他一眼,这难道是卖儿子么,做牛做马的……真是受不了。
沈时苓望向严学中道:“我们府上原先那位教书先生回老家了,现下缺一个。但你要教的是女弟子,且还很小,说话要客气些,若将小孩子说哭了,工钱是不会给的。”
严秀才心道,原来是这么容易的活计,便立时替严学中一口应了下来。沈时苓做事必立契作证,她是不相信人说的话的,和随时翻脸说谎的活人来比,白纸黑字红印泥要可爱得多。
这么一来,严秀才很爽快地签了两份契,便顺顺利利将儿子卖出去赚钱养家了,当然,严家这宅子……也不再是他自己的了。严秀才感叹一声,一时有些自责。
严学中站在原地,脸上无甚波澜。沈时苓将契书收进袖袋,走到他身侧,也未偏头,对仆从道:“阿云啊,去车里将那盒点心拿过来。”
仆从立时跑出去取点心,拿过来后等着沈时苓吩咐。沈时苓接过那点心盒,往后退了一步,站到严学中面前,抬眼直视他:“伸手。”
严学中固执地没有伸,那边老父催促再三,他这才缓缓抬起手来,双手接过沈时苓递过来的点心盒。
沈时苓淡淡说了一句:“肚子吃饱了,才有力气做学问,莫活得太天真,过了初五,到沈府来见我。”
她说完便走了,又是穿过那空荡荡的花架,和孤零零的几重门。
仆从在一旁问道:“大小姐近日不高兴么?”
“高兴,事情都了结了,洗干净手明年才好做生意啊。”她这样说着,脸上却并没有笑意。距离沈英离开家已是好几年了,代悦都已经识字念书,而她也终于离了女学,出来帮父亲的忙。沈英离开家的原因她是知道的,父亲原先做的那些生意确实……
她面色寡淡地上了马车,说:“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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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学中上门那日恰好是初六,很是守信。那日沈时苓哪儿也没去,听闻严学中来了,便让管事带着他去书房。
她径自去找了代悦,牵着小丫头的手往书房去,又道:“阿姊给你找了个教书先生,据说很厉害的,你好好学哦。”
小丫头笑着点点头。
到了书房门口,沈时苓恰好瞧见乳母,便让乳母带她进去,又特意叮嘱了几句,让乳母好好盯着,要是小丫头被训哭了,随时告诉她。
然而十几日过去,乳母那边竟一点消息也无。
沈时苓那阵也恰好在忙,也没空管家里的事,回头想起来,喊过乳母问了一问,乳母却说严先生教得挺耐心,没有很凶地训过话。
沈时苓起初还不大信,后来坐在屏风后悄悄听了一次课,竟不由笑了。代悦小丫头虽然平日里看起来软绵绵的,回驳先生的话却一点也不客气,严学中又不能与她一个小孩子计较,也不敢训她,只好耐心与她解释自己见解。
到了正月末,上最后一次课,沈时苓让管事喊严学中来结月银。
不多不少,十两银子。
沈时苓将月钱封好给他,末了忽问道:“听闻又开选官考试了,你不去试试么?在我们家做教书先生会不会觉得委屈?”
“没有意思。”严学中回得十分简单。
沈时苓却道:“这玩意儿就像出去吃饭,没有去过的馆子,你凭什么说它不好吃?当下朝中缺人,襄王难得有抱负,兴许……是个实现价值的好地方。又不会显得……太铜臭味。”
糟糕,她费什么心。沈时苓言罢便起了身:“随便你,但教书先生这份工你也做不长久,依我母亲的想法,等代悦再长大些,便会改请女先生进门教书了。”她顿了顿:“你能变成女的吗?显然不能。”
她话说完便请客出门,自己又坐下来翻账簿,越想越烦。
同她有什么相干呢?
她原以为只是随口一提,没料严学中当真辞掉了这份工,去参加了选官考试。楚地的选官考试,最后一轮比的是辩才。严学中的辩才……估计要将一众老臣都气哭罢。
沈时苓从赵向彦那里听到了选官考试的结果,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并不是说做官的人比摆摊卖字画的人好到哪里去,不过是换个活法。她乐见当初手下留情帮过的这个人能渐渐寻到自己的目标,并能在楚地典狱界发挥自己的能耐,而不是沉默寡言地守着一个破摊子不知自己的价值在哪里。
可是说到底……她好像在出主意的时候,有那么点私心?
她不做亏本买卖的。
好像太功利了一些,这样的事怎么可以算计?
她当真对这小子上心吗?
是不是脑子坏了?
沈时苓不知道。
没有共患难过,也没有很多单独相处的经历,没有去深入地了解过,更不知对方是什么样的心思。
这样看起来,还真是肤浅。
她没有喜欢过人,所以不懂那是怎么回事。
管它呢,得相信自己的直觉啊。
是啊,她不做亏本买卖的。
这一年,她二十岁,并没有仓促地做决定。她想,京城那个臭小子都还迟迟未娶亲,她着什么急。
又过了几年,严学中也已二十大几了,楚地官员常常有给他做媒的,可这小子偏生就是不娶,说家里老父不准。严秀才气得发抖,说哪里不准了,明明是你自己不要。
沈时苓也只比他小一岁,也早过了适婚的年纪。她一直在忙生意,早忘了终身大事这一茬。
沈夫人说,不行啊,时苓你总要嫁人罢。
沈时苓在餐桌上随口说了一句:“不嫁的,除非有人肯入赘。”她想了想,搁下碗筷擦擦嘴:“喊媒婆来罢。”
沈夫人很是惊讶,难不成这丫头已经物色好了?
媒婆来得十分迅速。
沈时苓摆了一张吉贴到媒婆面前:“纳采问名都省了罢,直接问吉即可。麻烦朱媒婆跑一趟罢,严秀才家,知道么?若那老头子肯的话,我们家的聘礼是不会少的。”
朱媒婆蹙着眉,这提亲的架势太嚣张了,便小心翼翼问了一句:“难道府上少爷要娶亲?老身听说严秀才家的那位……不是小姐,是公子啊。”
“对啊,你问问严秀才,他肯卖儿子么?”
100【番外】第四篇
严秀才隔日一大早便被门外媒婆给吵醒。
他如今日子过得悠哉;儿子做了官,且深得襄王信任;想必将来的路也是好走得很;家里面的收入虽然只有儿子那可怜巴巴的俸银,两个人在华阳城城东住一间小房;连个内院也没有;但也是足够了。
从老宅里刚搬出来那一两年,他偶尔还忍不住要出去赌一把,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