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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个晴天霹雳就发生了。
这是出乎每个人的意外的变化。
那是十四日早晨五点钟,素慈来电话,说学森已经在日月潭自尽了。消息是由那面的警察根据学森在旅馆中所留的绝命书来通知的。
当时我真是不知所措,幸亏素慈的丈夫帮忙,他一面打电话给台中警察局的朋友,请他照拂,一面叫素慈伴我马上搭火车去台中。我当时就赶到素慈家,那时帼音也已经赶来,她一言不发的愣在那里,只表示要同我们一起去台中。我们到台中市下午三时,得林成风的警察局里的朋友帮忙,商量了办法,由警察局派人偕我到日月潭把学森的尸体运到台中。素慈与帼音则等在台中。
学森留下一封绝命书,是写给素慈的。他在信中并没有怪任何人,只是说到对于人生的厌倦与感到空虚。他并且叫素慈千万不要以为他的自杀是为失恋。对于帼音与我的婚事,认为很可安慰,因为究竟自己的父亲有一个他所爱的人来照顾了,而且自己的爱人也由父亲来照顾了。
素慈读了那封信后,恸哭不已;帼音则噙着眼泪,一言不发,学森的尸体运到台中后就举行火葬,我们把他的骨灰带到台北,我预备为他葬在宁园里面。我们的婚事自然无形中延搁下来,我的悲伤不必说了,帼音到台北后也就生病,她失眠,不想吃东西,三天两头发热。她很少说话,我去看她,也无从安慰她,她常常愣着眼睛望着我,一言不发,我与她之间突然建立了一种无法飞越的距离。
这样大概过了半个月,那时我已经在宁园为学森造了一个墓廓,就在原来养巫兰的花棚与温室空地上,把他的骨灰葬在里面。我在伤心之余,觉得一切也只好归之于命运。素慈是我唯一可安慰我的人。她觉得死者已无可挽回,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她看我整天闷在家里,什么都不想动,任何参加宴会交际的兴趣都没有,很为担心,因此,她建议我与帼音还是应该结婚,她得了我同意后,就去与帼音商量,但是帼音拒绝了。陈大纲也觉得应该让帼音健康恢复后,再谈这件事。
日子黯淡的过去,转眼旧历年节已到,到处呈现热闹与欢欣,但是我的生活则死寂如死水,任何外界的灿烂都引不起我的兴趣。帼音的病不但不见痊愈,而且日见加剧,她整日心跳不安,任何外界的刺激都会使她惊吓忐忑,一个较大的声音,一个陌生的客人都可以使她紧张颤栗,我去看她,也成了一个可怕的刺激。医生叫我暂时最好不要再去。不久,她由林成凤的介绍搬进一个私人的疗养院,我与她距离更加远了。
宁园的气氛,现在己再无生气,原来使我有兴趣的巫兰已经毁去,占据在那块遗址的是学森的坟墓。我每天对着这个坟墓,回忆巫兰盛开的日子,想到台风狂扫宁园的情境,想到帼音与尚宁身上的红痣。一切一切,我觉得竟是一种命运奇怪的安排。好像自始就自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一步步在逼我走进了这个可怕的综错。
十九
天气渐渐的暖和起来,宁园扬起了新的绿意,红花黄花紫花都先后开绽,学森墓前的小树也发了新芽。黄莺重新歌唱,麻雀整日喧语,野蜂窗前寻巢,蝴蝶花间飞翔,春天已降临了大地。
这几个月来我很少出门,学校的功课在寒假后也已辞去,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老了许多。我久已不拿起我在研究的工作,我也没有心绪看书,每天痴坐在窗口,看太阳慢慢的移动,等阿秀拿饭给我吃,生活像是在坟墓里一样。
我一方面虽然明知道我与帼音的事情已经注定了是一个悲剧,另一方面则觉得我唯一的希望还在帼音的健康。如果她的健康恢复,精神复原,也许我们可以重新结合,忘掉过去。
帼音进入疗养院后,病躯时好时坏,坏的时候神经近乎错乱,好的时候则头脑十分清醒。有时候我去看她,她哀心怔忡,不愿意见我,有时候又好像很欢迎我去看她。
我在她神志清楚的时候,曾经建议我们早结婚,婚后可以由我照顾她的病躯。但是她说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她已看见我就看到了学森,也就看到了学森的尸体。我说这还是她的精神没有健康的现象,等身体养好了,希望可以伴她到远处去旅行一次,把学森的印象完全忘去后,再回来,我们可以住在台北,我打算把宁园卖去或出租。她不置可否的望着我,有时则忽然眼泪夺眶而出,说她自己什么都完了。
当她神经近乎错乱时,碰到我去看她,她常把我当作了学森,她说她恨他的父亲,说我把她当作巫兰来玩弄她,忽然又说她爱上了我们父子俩个人。有时则对着我叫我走开,说她恨所有的男人,不愿再见任何的男人。但有时候,则拉住我对我流泪,问学森的坟墓式样与所种的花草。
从这些表现上来看,她对我的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逐渐的怀疑起来。
素慈是最关心我的人,她们看我衰颓消沉,常常带着林成凤来看我。林成凤是一个很忙的外科医生,但他成了我以及帼音的义务医药顾问。起初他也以为等帼音病好了,我们也许可以忘去过去,重新结合。现在他觉得帼音的病一时也很难完全痊愈,我不应当再把希望寄托在帼音的健康上。他以为要帼音病躯快好,不但应该使她忘去学森,也应该使她忘去我。而我也最好把学森与帼音忘去,因此,素慈与陈大纲都劝我离开台湾,换一个环境。恰巧香港有学校要大纲介绍教授,他就介绍了我。虽然这是暑期后的事情,但因为我有表亲秦性光在那边,我清理宁园做出租的安排后,于五月中就到了香港。秦性光的事业很发达,他在浅水湾有很漂亮的别墅,他就先招待我住在他的别墅里,那别墅建筑在半山上,风景绝佳,我换了环境后,心情开朗许多,我开始有较宽的胸怀看到了我与帼音不能再有重圆的希望,正好像学森死去不能复活一样,我现在只希望帼音早日恢复健康,把我与学森完全忘去。现在我对她的想念似乎已不是情人的相思,而是至友的关念了。我依赖与素慈的通信,很详细地知道她的情况。
帼音于我离台后,精神真的一天一天好起来,她于六月中忽然想练琴,六月底她搬回她叔叔家里。她每天有兴趣与却利一班朋友去跳舞游泳,过着非常年轻的生活。她再也没有谈起学森与我。
帼音于第二年的春天去美国,她继续学音乐,以后大纲素慈也很少有她的消息,一直到一九六○年,她来信告诉大纲,说她已经在美国结婚,男人姓叶,是一个很有成就的画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