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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是——坐在单人扶手椅上的人,懒洋洋地以一手撑着下颚,半合着眼。
另一个是——蹲坐在法式小凳上的高大男人,单手持着指甲刀,执起那人的手,专心地一根又一根地替他剪着指甲。
脑海中不禁进出错觉,以为时空刹那间逆转到仆人与主子处处可见的年代。
说诡异,还真有点儿诡异。
曜辉愣住,心里嘀咕着自己该不会'打扰'到什么……
'噢,对不起,我剩最后一点没剪完,所以没去帮你开门。'高大的男人先发现了他们父子俩,扬起开朗的唇角,放下手边的'工作',说:'你就是铁先生吧?你好,我是莫杰,请多指教。'
'莫先生?可是我以为房东先生姓王?'
哈哈笑着,高大的男人站起身。'不、不,我不是房东,你的房东是他——王逸。我只是他的表哥罢了。'
顺着男人的话语,曜辉不自觉地将眼神移转到那名坐在扶手椅上的男子身上。
对方缓缓地转过头来,默默地与他四目相对。
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漆黑而美丽的神秘黑瞳,拟似两潭深幽不见底的静泉,攫住他的视线。
曜辉以为什么'空灵'、'飘渺'、'捉摸不定'的话语,全都是诗人笔下骗人的形容词罢了,可是……
原来世界上,真有这么吻合这些形容的人存在——似雾、也似风的美男子。
人生的新页
1、
没有PU跑道、没有油绿绿的草地,整个操场不过是黄土覆盖的大片空地,但对这些孩子们而言,如此简陋的活动空间,已经够让他们玩得开心尽兴了。
不分年级的孩子们,全部聚集在操场中央,分成两队的人马,追逐着一颗躲避球跑。有尖叫着逃窜的人,也有抢着要接下球的人,吆喝、笑声此起彼落,夹在这些孩子们中间的曜辉,成了鹤立鸡群的显著目标。
'打他,把新来的老师干掉!'带头嚷着的是六年级最皮的一个。
双手执球,皮肤黝黑的五年级运动健将,迟疑地看着曜辉。
'你尽管打,老师会接住你的球。'做出防备动作,曜辉一夫当关地守在好几名尖叫着躲在他身后的小女孩前面。
五年级男孩露出洁白的牙,灿烂地笑着。'这是你说的喔!吃我这一记快速魔球,铁老师!'
'来吧。'
'男孩咻地抛出一道干净俐落的曲线,脏兮兮的圆球夹着顺风,威力十足地攻向曜辉的上半身——'咚'地,发出好大一声,球直扑曜辉的胸口而来,反弹的力道之强,真不像是个十一岁少年能丢出的。
拚着老师的颜面,曜辉还是牢牢地以双臂抱接住这颗球。
'哇,快闪,老师接到球了!我们会被打死的!'敌对那一方的孩子们,尖叫着逃离中线。
一派悠哉的曜辉,唇角含笑地打量着。'下一个要瞄准谁呢?'
'打他'、'打他'的声音响起,孩子们争相推托、互指伙伴之际,设置在校园讲台上、全校仅有的一台广播器里响起了叮咚、叮咚的下课铃声。知道自己躲过一劫,孩子们又叫又跳,高喊着万岁。
曜辉无可奈何地笑笑。'今天的体育课就上到这边。大家回教室去做各自的扫除工作,然后就收拾书包准备放学吧!'
'好耶!'、'放学了!'、'可以回家了!',孩子们欢天喜地地一哄而散。
空荡荡的操场上,曜辉独自弯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球。
'哎呀呀,我的人气自从你来了之后,就直线下滑呢,铁老师。'外表上完全看不出半点校长威严,灰夹克、黑长裤的穿着,更近似一名普通校工的五十多岁校长,走到他身边和蔼地笑道。
'林校长。'微微一笑,曜辉摇摇头。'没这种事。'
'你不必这么谦虚,这是谁都否认不了的事实。哎,有了你的帮忙,我的负担总算减轻了不少。这把老骨头了还要陪孩子们上体育课,根本吃不消啊!'呵呵笑着,林校长摸着自己光秃秃的头顶道:'岁月不饶人,有你这样年轻、英俊的老师在,谁还理我这糟老头子呢?'
'校长先生……'苦笑,曜辉以眼神求饶。
'啊哈哈,我这可不是在欺负菜鸟,故意说话损你,而是真的这么想呢!'
曜辉也不认为这位堆满春风笑容的老校长,像过去自己那些争权夺利不遗余力的上司们一样,会讲些尖酸的反话来刻薄属下,藉此发泄官场角力的巨大压力。可是,纵使老校长没别的恶意,听见上司(校长)这么说,身为下属(代课老师)的人,立场还是很为难。
还好校长先换了个话题,说:'怎么样,看你和孩子们都已经混熟了,应该可以继续留在这边做代课老师,帮帮我吧?'
实际上,受到较大帮助的人,是曜辉。
连在大都市都有就业困难的问题了,搬到这小镇之后,曜辉头一个面临的难题就是该找什么样的工作来维持生计。小镇上务农的人多,他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得打一阵子临时工,看是替人家摘水果或是拔草等等……可是老天爷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为他打开了一扇门。
几周前,为工豪豪转学的事,曜辉来拜访林校长的时候,凑巧看到贴在校内公布拦的征代课老师公告。
毕业于公共管理学系的他,虽与上头所列必须是大学相关教育科系出身的条件不合,但是大学时代修过一门教育心理学的课程,又曾是高考二级出身公务员的经历,让曜辉大着胆子向林校长毛遂自荐。
事情远比他所想得还要顺利。
林校长对曜辉的履历非常满意,直说:'太好了,我们找代课老师已经好几个月了,可是我们学校地处偏远又交通不便,而且经费短缺,也无力供给老师交通费,就连一名分配到镇上帮忙代班的役男,都做不到两天就给我找生病的藉口开溜了。唉,我都已经放弃希望了说……'
'但我并没有考过代课老师的资格,这样没关系吗?'曜辉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暂时隐瞒住自己官司缠身的状态。
'哎,不要紧、不要紧,镇上的人知道老师难找,不会有人恶意找碴的。如果你时间上能配合的话,我希望你明天就来上班。'林校长紧握住他的双手,久久不放地说:'拜托你了!'
后来曜辉才知道,这间全校学生总数只有十八个人的迷你小学里,校长已经'住持'兼'撞钟',靠他一个人扮演学生的各科老师与身兼教务、校长及校工之职,撑了半学期。怪不得他用人孔急地要曜辉立刻开始代课。
拿'绝处逢生'来形容彼此的处境,或许言过其实。
但林校长和曜辉都很庆幸,彼此能'供需一致'地解决了眼前的难题。一个是幸运找到一份薪水虽不高,但养家活口已绰绰有余的工作;一个是能从整天忙得像颗陀螺般打转的苦海中,高喊'我终于解脱'。
'校长愿意继续收留我,我是求之不得。'淡淡一笑,曜辉问道。
'呵呵,虽然以你的资历,埋没在这乡下小学屈就一名代课老师,无疑是大材小用,但我还是要自私地说一声,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在这里要找到一名好的代课老师真的不容易,而我一个人也力不从心,兼顾不了这么多课程。有些时候还不得不牺牲课外补充的教材,体育课也无法陪他们尽情运动、游戏,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高年级的学生进度落后。被无能为力改变现状的大人们局限住,没办法给孩子们更好的教育品质,这对他们而言是很不公平的一件事。'林校长有感而发地说。
针对这些问题,同感受莫能助的曜辉,只能默默聆听。
'啊!抱歉、抱歉,让你听我这老头子作无聊的抱怨,耽误到你的时间。'林校长发现他只能呆站在旁边,赶紧说:'你忙你的,我也该到校门口去站岗,指挥交通了。'
和校长挥手说了声'等会儿兄'之后,曜辉回到办公室内整理要带回家批改的作业本、未评分的考卷,收拾好公事包,准备到教室去找豪豪——能够父子一块儿出门、一块儿回家,也是搬到镇上来后才有的新体验。
不再有扰人的新闻记者跟前跟后,没有走到哪儿都受人白眼的对待,更无躲躲藏藏的必要。
单纯而没有压力的工作环境。
日出而起、日落而眠的规律生活。
这些就是搬到'碧山庄'(—移居到山间小镇)的曜辉,日渐稳定下来后的恬淡、静谧日子。虽然偶尔不免会想念起大都会中繁华、紧张、刺激的一面,但他却加倍珍惜好不容易能不受外界干扰的这份平和宁静,所以他毫不后悔自己离开台北的决定。
'把拔,今天晚上要吃什么啊?'
手牵着手,曜辉父子两人走在小镇最热闹的一条街上。由于每天定时行驶六个班次的公路局巴士在这条街上设上有站牌,因此让这儿自然而然地成了镇上'人潮'最聚集的地方。即使说'最'热闹,但顶多只是有间邮局、一间银行办事处及兼卖农家直销蔬菜的杂货店,是条仅能供应基本生活所需的商店街。
'买些鸡肉,回去煮咖哩。'
'厚……又是咖哩喔?'豪豪扮了个鬼脸。'昨天也是咖哩、前天也是咖哩,大前天还是咖哩。再吃下去,人家都快变成咖哩人了啦!'
'不然你想吃什么?炒饭?'自己会煮的,也就这几样,不要说豪豪爱抱怨,曜辉自己也差不多腻了。
嘟起嘴,勉勉强强地点头,豪豪追加点菜道:'还有玉米汤,要糊糊的那种,里面还要放红肉肉喔!'
'红肉肉?那是什么东西?'
跺跺脚,满脸'连这都不知道'的气愤表情,豪豪双手插腰地说:'就是红肉肉嘛!马麻每次都会放,跟马麻讲她一定知道,把拔真没用,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唉……最近曜辉注意到一件事,就是儿子三不五时地就会拿母亲和自己相比,而且比输的人总是自己。
虽说这是无可奈何的现象,谁教过去是工作狂的自己,每天回到家里后多半还是带着看不完的公文,闷在书房里忙自己的事业,花在儿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