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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到了第二天,那些癌细胞像是忽然得到了某种指令,开始在这具身体当中疯狂繁殖。傍晚的时候,李真断断续续地陷入昏迷——至少在其他人来是这样。
晚上七点多钟,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宋晨肖趴在病床边打盹,李开文则推开门,打算去弄点热的给妻子吃。然而一出门就到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儿正站在门外向病房里张望,身上穿着校服。
他对这女孩儿有印象——名叫张可松,和儿子的关系比一般的同学要好些。他常常见到俩个人在下了晚自习之后结伴回家,还时常有电话往来。用一句话总结的话,就是儿子的“疑似早恋女友”。
这事儿不但他知道,女孩儿的父母和班主任老师张秀联也都知道。双方家长都在学校的教师办公室碰过面——毕竟在这个时候,高中生之间的“恋爱”关系还并不像之后那么普遍。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两个孩子都不避讳谈及这件事,声称仅仅是好朋友而已。毕竟都是成绩不错的“好学生”,也没有什么耽误学业的过分举动,于是便任其自然了。
何况李开文对这漂亮女孩儿的印象也不错。
他甚至在某几个夜晚躺在床上对宋晨肖说:“咱儿子以后真能找了这么个媳妇儿,可也就省心了。”
然而此刻见到这孩子,李开文四十多岁的人,险些就掉下眼泪了。
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对女孩说:“可松,来李真啊。”
女孩点了点头,眼圈儿有点红:“叔,他怎么样了?我听张老师说他请长假了,要不要紧?我把这两天的课堂笔记带来了,一会拿给他……”
然而话还没说完,女孩儿就到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忽然转过身去,接着靠墙慢慢地蹲了下来。他是……哭了?
一种深沉的恐惧感缓缓从身体里升腾起来,然后攫住她的心脏。她顾不上去安慰那个男人,转身冲进病房……接着就见到了床上的李真。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就好像被注了水,皮肤肿胀得发亮,底下透出黑紫的颜色。紧闭的眼睛变成了一条细线,嘴唇不但不是普通病人那种特有的苍白,反而红得发黑。虽然身体藏在被子底下,但她仍然能够感觉到,生命力正飞快地从那具躯体之中逃散,逃散到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这已经完全不是以前那个有些帅气文弱的李真了。张可松愣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捏紧了拳头,走上前去。接着把手覆在李真的额头,闭上眼睛……
随后踉跄着后退几步,大滴的泪珠滑落下来。
第三章沉眠
李真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自己掉进了一条河里,然而那河水却是凝固的。他转头左右去,天地之间一片白雾茫茫,就好像一个非现实的空间。嗯……非现实的空间?他想,这难道是梦么?
接着他抬起腿来,想要离开那片水域。然而就在下一刻,水里忽然跳出无数拇指肚大小的鱼儿来。这些鱼儿只长着一个头,头上只生着一张嘴,恶狠狠地咬在他的身体上,扯下大片血肉模糊的皮肉。
他刚刚想要惊叫,却发现被那鱼儿咬了并不疼。相反,酥酥麻麻,还有点儿舒服。就好像那些原本的血肉是禁锢着他躯体的枷锁,现在正被一片一片地卸下来。于是他就站在了河水里,任由滚烫的血液染红了大片水面,直到……
他低头一,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副赤红色的骷髅。
于是大吃一惊,就醒了过来。
天还没亮,头顶的节能灯发出苍白色的光。病房里只有他这张床位躺着人,显得空空荡荡。身边有人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那是母亲睡着了。只是她身后的门没关,冷风一阵接一阵吹进来。
睡了这么久么?记得睡着的时候才是早晨。他感觉自己的状态好多了——之前被卡车撞到的地方已经不疼了,相反的,就好像泡在温水里,又暖和又放松。而其他的地方也感觉不到疼痛,就好像无数次从睡梦中醒来的普通早晨一样。
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李真对自己说,然后就打算撑起身子,把门关上。
然而一试着发力,他愣了一下。
身体不听使唤了。倒是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肢体,然而……就像被什么重物牢牢压住,使上十二分的力气,也没法儿移动一丝一毫。李真有些慌了。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是全身瘫痪了么?
他还想要再使使劲儿,再试一试。然而下一次发力的时候,疼痛就排山倒海般的袭来了。就像前一刻还风平浪静,下一刻就起了万丈波澜。身体里的每一颗细胞都跃动起来,仿佛化作梦中的那些小鱼,一口一口咬碎他的神经。
疼啊!
他想要大喊,然而喉咙里好像塞着一团棉花,只能发出野兽似的低吼来。身体因为疼痛而发抖,惊醒了身边的宋晨肖。
这位母亲抬眼就发现了儿子急速开合的眼睑,像是母兽一般扑了上来,上下触摸着他的身体,带着哭腔问:“怎么了?李真,你怎么了?哪儿疼?”
然而他说不出话来,嘴角很快溢出白沫。宋晨肖立即跑出门去,大喊:“大夫,大夫!……”
……
……
张可松回到车里,摔上了门。扑面而来的暖气冲得她脑袋发晕,被眼泪糊住的视线更朦胧了。
张朝阳了女儿的表情,把手中的烟头按熄了,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情况不好么?”
女孩哭着摇头,然后扑进他的怀里:“怎么会这样?明明只是车祸啊……可是我感觉得到,全都散掉了,全都散掉了……”
然后失声痛哭起来。
张朝阳拍打着她的脊背,无声安慰着,转头向医院大门了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挺好一个孩子。他闷闷地想,怎么摊上了这种事儿。既然可松都说……全都散掉了,那大概是真的不行了吧。
虽然与李真只见过几次,然而他对那男孩的印象还是不错的。现在虽然说不上和女儿一样痛彻心扉,但长辈对晚辈式的难过还是有的。
这孩子可惜了。可松的高考,估计也得耽误了。
怀里的女儿又忽然抬起头来,抓住溺水稻草似的揪着他的衣襟:“爸爸,你想想办法,找他们——他们肯定有办法的是不是?他们能救活李真对不对?”
张朝阳着女儿的花脸,又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沉默了很久,才说道:“爸爸也挺喜欢那孩子。也……打听过。但是没办法。”
女儿的身体在怀中僵了。于是他再次叹了口气,用更温柔的语调重复了一遍:“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可是爸爸真的没办法。”
片刻之后,张可松终于真正地、发泄似地、嚎啕大哭起来。
……
……
入院第五天。
李真的各项生命指标都已经下降到接近警戒线了。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肢体已经失去了应激性反应。身上每时每刻都有脓包破裂,翻出红黄色的血肉来。大多数清醒的时候,他只会说一句话:“妈,我饿,想吃肉。”
每当这个时候,宋晨肖就哭得喘不过气来,只能让李开文把她扶出去。
可我是真的饿啊!
李真这样想。实际上大多数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清醒的。只是眼皮那么沉重,他甚至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医生对父母小声说,自己可能不行了……
然而他有另一种感觉——意识虽然越来越模糊,但身体……却是越来越活跃。他觉得每时每刻自己都在生长,就好像一颗沐浴到了阳光和雨露的小树,欢快无比地生长着。束缚着意识的那具枷锁在逐渐解开,他想自己就要飞起来了。他想要活下去……至少这具身体这样告诉他:不要死,不要消失,要一直活着。
其实这正是人临死之前的反应吧。他有时候也会这么对自己说。要飞起来的感觉,是灵魂要脱离这个身体了么?
最后一次努力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充满了氢气的皮球,在下一刻就要升上天空。父亲和母亲都床边,正着他。他们的身后,还有一群穿着白大衣的医生和护士,脸上是悲天悯人的神色。
李真缓缓转动眼球了他们一眼,把父亲和母亲的表情刻印进记忆的最深处。然后想要抬起手来摸摸他们的脸,但没能成功。
于是他休息了一会儿,就对他们说:“……爸,妈,我不要火化。”
然后意识就真的飞起来了。
病房里的监视器发出“滴”的一声长鸣,窗外的风一下子大了起来。
第四章墓中人
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村的早上。薄薄的白色雾气萦绕在房舍、矮树、小路与草垛之间,微曦的晨光中有炊烟升腾。春寒料峭,然而微黄的枯草中已掺杂了鲜嫩的绿色,似乎再过些时日,便可开出芬芳的花朵来。
眼下,村北的一间院落里,一个男人和一个穿红袄的小女孩儿正并排坐在板凳上,一人捧着大号的青瓷碗,一人捧着小号的不锈钢碗。
男人一仰头把碗里那点饭底儿划拉干净,转头去女儿——平常这时候,小姑娘早就学着爸爸的模样稀哩呼噜地喝完了碗里的稀饭。然而此刻这个小丫头撑着脸蛋儿,像是刷子一样浓密的睫毛一开一合……显然是有了心事。
不过六七岁的年纪,粉雕玉琢似的小姑娘,这副忧愁的模样可额外惹人怜爱。
于是男人不由得笑了起来,伸手在她扎了两个小辫儿的脑壳上揉了揉:“清清,怎么啦?”
小女孩皱皱眉头,脆生生地叹了口气:“发愁呢。”
男人哈哈笑了起来,大声招呼她妈妈:“张玉屏,你女儿发愁呢!”
正在洗碗的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一打眼儿就见女儿的小模样,笑意浮上眼角:“清清,你愁什么呢?”
小女孩郑重其事地站起身来,小心地把碗放在板凳上,挺直了腰杆宣布:“今天我过生日,我想吃鸡!”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顿时笑得更欢了。
……
……
于清清蹲在地上,她妈妈杀鸡——手起刀落的那一下儿,她忍不住捂上了眼睛。等再放开的时候,就只见没了脑袋的鸡还在一抽一抽地挣扎,脖子里的血洒了一菜板。
张玉屏一手抓着鸡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