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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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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娘子像是解围一般地笑道:“想开些吧,以川少奶奶的性情,横竖是挑不起这副担子的,哪怕她人还在。”说到这里,自己也静默了。

“说来也怪。”蕙娘长叹道,“原本,她整天关在自己房里看书写字儿,我一年半载地也跟她说不上一句话,可是她真的去了,我心里还真越发觉得孤清。你说啊,这可真是人家说的一叶知秋,这个家要越来越萧条了不成?”

“这又是哪里的话?”管家娘子掩着嘴笑得前仰后合,“怎么蕙姨娘如今的口气也这么七上八下了?我虽老了,可也听得见旁人议论,哪个提起来不佩服,不过是这四五年的工夫,府里的进项在蕙姨娘手上硬是翻了一倍——现在的唐家可不同以往那样苦心撑着那个架子了,多亏了有你。”管家娘子用力地拍了拍蕙娘放在桌上的手背,脸上漾起一股当差管事的时候从未有过的慈祥,这让她觉得温暖,想起她们两人一起并肩为了那个宅子忙碌的岁月。

“话是这么说没错。”她倒也不想遮掩自己的得意,“有紫藤和侯武两口子帮衬着,每天照旧热火朝天脚不沾地——可是,心里还是空。”

“紫藤前几日还来看我。”管家娘子看似无意地抬起手擦擦眼角,“说起来也真的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她还跟我说咱们川少爷一直都不大愿意溦姐儿的婚事,可是夫人的苦处我也懂得,咱们确实是该报答人家谢家——还好我已经不在府里管事儿了,我只不过是替你为难,向着谁都不好,川少爷也是心疼这个从小没爹的小妹。”

“正是这话。”蕙娘笑道,“不然怎么说长兄如父。”

也许是日子过了太久,她们似乎都已心平气和地把川少爷和溦姐儿看成一对普通的兄妹。所以,令秧的怨气或许是有些道理的。

还是得回头,从那一年开始的地方说起,惊蛰过完不几天,溦姐儿便生了场病。病症虽不凶险,可是拖了两三个月,人还总是脸色青白,气息恹恹地卧在床上没力气。自然会有人悄悄议论,说溦姐儿得的其实是心病,一个姑娘还没出嫁便成了寡妇,换了谁都会觉得熬不下去,何况溦姐儿本就是一个心思重的孩子。如今紫藤做了管家娘子,别的都不在话下,唯独一样,她做不到像曾经的管家娘子那样,听见谁议论主人家的事情便劈头盖脸地骂过去——她抹不开面子,也的确没有那个威仪。她只好私下里告诉蕙娘,不过蕙娘听了,也只是叹口气,说道:“咱们从现在起,开始置办溦姐儿的嫁妆吧。三姑娘出阁时候的单子我还留着,不论大小物什儿,都得再往上一个品级才行,首饰衣服这些须得添置得多些——咱们有三四年的工夫预备这个——不怕花钱,府里如今有这个能耐,在别处省俭些也就行了。”看着紫藤略显悲戚的表情,她笑笑,“我能替那孩子做的,也只是这些。你若想开口让我劝夫人退婚,就还是省省吧。夫人嫡亲的女儿,我不能说这个话,没这个理。”紫藤皱了皱眉头道:“那我就索性说句不怕蕙姨娘生气的话,溦姐儿这病的缘由,怕也是听多了人嚼舌头——府里人都说夫人糊涂,眼看着三姑娘一个庶出的小姐都好歹嫁到官宦人家了,嫡出的反倒不给费心思攀一门好姻缘;还有的说得更难听,说望门寡也不是守不得,若是许给公侯将相家的公子,自然守得——可是这谢家除了有些钱,无论门第还是根基都赶不上咱们……”

蕙娘气得脸色铁青:“再听见有人说这种混账话,你就该直接上去扇他——拿出点管家娘子的做派来,要是有人不服,你直接来告诉我,谢先生对咱们家的恩德还浅么,说这种话不怕损了阴骘,人家谢家……”可是转念一想,有很多事情是紫藤也不知道的,那种寂寞便又袭了上来,又有什么可说的,她对自己笑笑,只好习惯性地再告诉自己一次:你果然老了。

所有的闲话如今倒是传不到令秧的耳朵里了,她用一条手臂为自己换来了清晨时分的庙宇一般的寂静。生日之后的某天,吴家的老太太做寿,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她自然是不便出席,这些事向来都是蕙娘代表家里周旋,不过,她要蕙娘带上了小如。她要小如替她看看《绣玉阁》的结局,虽说谢舜珲已经给她讲过,但她依旧不甘心。这些日子,她总会静静地,庄重地用力想一想:如今,我有了一出戏。随后,心里便是一暖,脸上不由自主地嫣然一笑。

文绣自断手臂之后,她贞烈的名声便也传了出去,终于,战场上朝廷的军队凯旋而归,论功行赏的时候,皇帝发现那个名叫上官玉的阵亡将领,原来还有个如此有气节的贤妻。文绣就这样被封了诰命,公婆的嘴脸也又变了,要把她接回深宅大院里,可是文绣不肯。她守着这绣玉阁,从春天,直到又一个隆冬。隆冬第三次来临,整出戏也到了最后一折。风雪之夜,门外有人敲门,小丫鬟禀报说,又是一个贫病交加的过路男子。文绣说不便接待,隔着薄薄的门板,来人却又百般哀求。文绣还是把门打开了,于是便看见上官玉站在漫天大雪里。悲喜交加,缠绵缱绻,上官玉告诉妻子:他其实是鬼。文绣说,她知道的。这出戏就这样迎来了结尾,他们终于重逢。

令秧喜欢这故事。

她也去溦姐儿的房里看她——其实,众人说她不疼溦姐儿,这真的让她觉得冤屈。她坐到溦姐儿床边,身边伺候着的丫鬟立刻就不知手脚该放在哪里。她凝视着她苍白的女儿,她知道这孩子若不是因为病中的憔悴,其实已出落得非常秀丽。模样长得像令秧,不过流溢在每个表情之间的那种冷冰冰的媚态,却又像极了川哥儿。好在众人只道是兄妹相像,并没有疑到别的事情上头。她伸出手去,想握住溦姐儿落在被面上的手,却被溦姐儿一皱眉头,就躲开了。这没心没肺的孩子,不知道她只剩下了这一只手么。她辛酸地笑笑:“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溦姐儿不肯睁开眼睛:“夫人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外头凉,夫人还是回吧,别累着了自己。”那一瞬间,她想告诉这孩子,生她的时候,自己经历过怎样的疼痛,恐惧,还有九死一生……可是转念一想,又有什么好说,溦姐儿总归得从她身子里出来,不管受多少苦,只怪她自己身子不好,溦姐儿又不欠她的。所以她只是说:“你还小,你不懂得,谢先生家里是最好的去处。你夫君不在了,可是没人会亏待你,谢家是天底下最宽容的人家儿——你从别的房里过继一个孩子管你叫娘,女人会受的那些苦你就都不用受了,有的话我不能说得太深,过些年你自己就会明白。”

只是“过些年”毕竟是件太遥远的事情,所以溦姐儿静静地转过了身子,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

远方倒是传来了好消息,这一年来,汤先生改写过的《绣玉阁》果然演到了不少达官贵人的宅邸。因此,当南直隶总督进京的时候,也少不得兴致勃勃地在看戏的时候跟同席的官员们说起,这出戏原本脱胎于一个真正的节妇的故事,且这节妇偏偏出自他治下的徽州府。据说,这故事已经讲到了礼部尚书那里——据说而已,可是这“据说”已经足够让令秧兴奋了很久。这种怀揣着期盼的日子,过起来,即便是一如既往地安静,也不是死水一潭,感觉总是粼粼地颤动着,跟阳光一唱一和。

就算是还剩下近二十年的日子要等,似乎也不是多难的事情,想起老爷刚走的时候,那个度日如年的十六岁的自己——她愉快地长叹一声:你呀,还太年轻。其实此刻的她也并未沉着到哪里去,隔一阵子就会问谢舜珲一句:“依先生看,我真能早一些拿到牌坊?”谢舜珲每次的回答都是一样的:“说不准,不过我看可以。”往往,隔上一会儿再追加一句。“只要川少爷能早一些考中进士,夫人出头的日子便更近些。”然后他们二人便相视一笑,好像川少爷连着两次会试落第都成了有趣的事情。

可是谢先生已经有一阵子没有音讯了。就连令秧都听说了,这一阵子,州府那边很乱。几日前川少爷从书院里回家,讲起来都兴奋得很——说驻扎在徽州负责收矿盐税的太监实在过分,几年来已经累积了民怨无数——眼下终于有人领着头儿包围了那阉人的税监府,书院里的这群读书人也跟着蠢蠢欲动,事实上,人群聚集之初,那篇被广为传阅的讨伐阉人的檄文便是出自川少爷他们的东阳书院——至于具体是谁的手笔,自然没人肯承认的。

一般来说,令秧把她不能理解的事情,都称为“男人的事情”。心里这么想的时候通常微微地蹙一下眉头,也就把那团费解的糨糊放下了。虽说宦官怎么说也算不得是“男人”,只是这些牵扯到了朝廷和文人和百姓的纠葛,那就必然是男人的事情了。也是因为歙县那边太乱了,谢先生多半足不出户,因此,没人能来解答令秧满心的问题。她只记得,蕙娘惊讶地问过川少爷:“青天白日地闹这么大,知县知府都当看不见么。”川少爷得意地笑道:“何止是装看不见,知府大人三天前就放出话来说有事到祁门去了,歙县的县衙大门今天起都是关着的——知县下了命令说县衙里不准出动一兵一卒去帮税监府解围。”蕙娘掩着嘴骇笑:“由此可见这起宦官还真是犯了众怒。这征税自古以来便是官府的事情,凭空他们跑出来插一杠子,遭人恨也是活该。咱们府里也一样,因为他们,这些年参股的生意不知道花出去多少冤钱——不过若真的放任不管,闹出人命来了,皇上的面子要往哪里搁?”川少爷又笑道:“果真是妇人之见,死两个阉人算得了什么,百姓围攻税监府的事情又不是只出在咱们徽州,好些地方都有过,听说湖南那边还有人直接把来收税的太监捆起来丢在河里淹死——也没听说过哪里的知府因为这个被查办。你若看过朝堂之上那班大臣们上的奏折,才知道什么叫不给皇上留面子,有些简直就是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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