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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恶俗之极啊!
当然了,这一切确实能帮我在芸芸众生中立住脚根,应付自如,并名利双收。我似乎在某种意义上应该感激自个。可从根本意义上讲,我觉得自个是不划算的。因为我是在玷污自个。我觉得自个是拿了珍贵、崇高、美好的东西换来了一点浅薄、浮躁、虚妄的玩艺。
有本不大容易读懂的书,开头第一句话就是:
一天清晨,格里高尔·萨姆沙醒来,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一只大甲壳虫。
这话我不大相信。或者讲我情愿不信。
我确实不大相信人会变成甲壳虫什么的,而且那么突然。
确实不信。
确实不情愿相信。
不过,现在有许多事体、很多问题,我都不愿相信,不想知道,更不想去刨根问底。其实,我正巴不得不知道才好呢。可这样的问题实在太多,譬如讲——
我们领导到顶对我怎么样?
下回调职晋级有没有我的份?
人家在背后是在怎样讲我?
我这样干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我需要改变一下工作环境吗?等等。
这是一类。
还有一类,譬如讲——
我未婚妻是否是真格儿爱我?
她还是否是处女?
我们将来会勿会结婚?
我们结婚后会勿会离婚?
还有,我的同母异父的小妹整天在社会上干什么?
跟她一块玩的那些小伙子是否是欢喜动手动脚?
她被人欺侮过没有?等等。
还还有一类,譬如讲——
我到底在怕什么?
我应不应该害怕?
不害怕会勿会怎么着?
人家有没有在怕我?怕又怕什么?等等。
还还还有一类,譬如讲——
我为什么怕这怕那?
我为什么讨厌自个?
我为什么老是撒谎?
我为什么变得叫自个厌恶?
今后我会勿会变得更不成样子?等等。
还还还还有一类,譬如讲——
我是否是活得太窝囊?我所有做的说的想的怕的,是否是都很莫名其妙?等等。
所有这些问题,我懂得我自个并不想知道。我觉得糊里糊涂不知道反倒更好。
可我就是知道。真的知道。
我知道,我的所有问题,或者讲毛病,都是出自一个不休的“怕”字。既怕别人,也怕自个。因为怕自个,怕自个失去这个,丢掉那个,所以才怕别人。因为怕别人,所以才为别人乱想、乱说、乱动。不要说的,一旦为别人做人,我们便不知道自个是谁。
因此,我认为,我所以变成这样,变得叫自个(肯定也叫别人)不满意、不认识,原因笃定是因为我怕得太多、太深、太广的缘故。
糟糕的是:所有的所谓的可怕,多半是我们自个认为的,甚至是莫名其妙的。要真是豁出去想一想,便会发现别人并不值得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自然、自己。自然能够毁灭我们的载体、客观,而我们自个的各种性格弱点也是很难战胜的。可我们就是当怕的不怕,不当怕的怕得活着急。我不大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曾经常常希望发生地震、翻车、战争,然后结束我窝囊的生命。我不禁问自己: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可我就是不怕死,反而怕诸如羞耻、惩罚、丢脸、被人捉弄、欺侮、看不起,等等浅薄的玩艺。为了某些无谓的虚妄的人生乐趣、利益,我太随便地牺牲了自个。
这真叫我伤心。
事情确实糟透了!
我还有种不大好的感觉,就是:我总认为现在每一幢楼里至少总有一个人因为害怕在慢慢地变异、变异……在我朋友的单位里,我知道有个黄头发姑娘已经变疯了。她现在通常在当班时间里心不在焉地想起一些事儿,于是便莫名地笑,或者哭,或者尖叫,或者骂人,或者喃喃自语。同事们怕她,每天都紧张地观察着、等候着,捉摸不出再过多少时光她会在决定性的最后一秒钟里当真疯起来。捉摸不定。
还有一个小伙子,我亲眼看见他在一天清早跳楼自杀了。他留下遗言说:我遗憾要跳楼自杀。我本来想开枪自杀,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搞到一支枪。
确实遗憾。我说的遗憾是指他为什么自杀。
我真的有种感觉,仿佛觉得自个在上了个山坡之后,再不知该如何迈出下一步。我想现在我是否是得把自个脑袋里头的所有的乌七八糟的烂东西统统扔进下水道里,把它打扫得像24年前刚脱落母亲子宫时那样洁爽,那样无知,然后再重新注入些好样的文化、人性、主义、思想、观念、道德、标准等等什么玩艺了。
是否是?
我的路还远着呢。
是否是?
我把本文做得很没有章法是否是?
没章法是否是也是章法,是否是?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说过,刚说过,我脑袋里缺乏文化、观念、思辨,缺乏人性的协调。因此,我看本文多半是一条铺满垃圾、废物、脏东西的人行道。
风像往年一样大。夏天像往年一样燥热。而思念中的黑雪却总是没有飘落。白雪是每年都在落,也是每年都在化。落了又化,天地照样还是一个模样。是这么回事。
我当真已经十分思想老Z了。
而我们却总是把五月的鲜花记得牢牢。
我觉得事体很可能就是因此糟糕起来的。
·7·
谁来阻挡
一
春节的时候,陆军第799团政治处新闻干事阿今在家休假。闹闹热热、喜气洋洋地过了几天,到正月初七这日,阿今的父母和爱人都结束节假去上班了,家里只剩下他独个人,他感到很轻松,却也有些无聊,于是就想寻件事做做。他寻到了一件事,就是给单位领导写封信。虽没什么非说不可的事,但出于礼貌或其他需要,他知道,写封信是应该的,过去他一直是这么做的,现在似乎也不想不做。可铺开稿纸,刚抬个头就觉得脑袋里闹哄哄的,不想写。不想写,他也不逼自个硬写,心想等等再写也无所谓,反正没什么事。就这样,他什么事没做,只懒懒地望着窗外。
天气很好,一轮薄薄的浅春的太阳如盏灯钻在窗洞里,光芒的手试探着伸进来,光亮一浪一浪,似粼粼水波。顺着这光芒的来路,阿今的目光搭在了一幢高楼的平台上,继而弯曲着泼洒开来,视野极开放,包括了大半个城市的建筑和天空。不知是出门时间长了还是什么原因,每次回家,阿今常常有事没事就跑到窗前来看这城市。他曾跟妻子开玩笑说,尽管他不在这城市,可依然保留着占有它的方式就是:回忆和站在窗前观望。他觉得就这样(从窗户里)看这城市,城市有种比他想象还要好的现代和美丽;眼下,城市在众多鲜艳彩旗和彩条的点缀下,显得越发喜气洋洋,好像有无数双幸福的欢喜的手在挥舞,在歌唱。阿今注意到,那些长长的彩条并没有像他记忆中一样,垂挂在墙上,而是由一只只色彩纷呈的大气球牵引着,在风中,这些拖着长长尾巴的气球恣意飞舞,天马行空,使人很容易想到“龙飞凤舞”。而风停息时,它们又像无数优美的念头,悠然浮在那里,微微而动,飘飘欲仙,仿佛在呼吸、长大。完全是因为它们——这些气球和彩条们的装饰,天空变得如诗如画,阳光显得越发温暖明媚,阿今的心情也渐渐变得宁静、高远,目光变得痴迷、散漫,好像沉入了某种梦幻的思绪中。
不知自什么时起,阿今睡着了一会,醒来后,他觉得自己彷佛经历了一番深刻思考,心中盘踞着一个宝贵念头。他没有马上识别出这念头所指的内容,但它的宝贵性和深刻度似乎又是不容置疑的,以至他因之而感到血在激荡,就像漂泊者在看到大陆之前感到血在激荡一样。这使阿今愈加急切地想敲开念头,弄清其真实。为了达到目的,他甚至又专门闭上眼睛,把目力全投聚于窥视心灵的努力中,这时他发现自己渴望的东西就在眼前,他没什么困难——只是一闭眼,就眼见着这念头动弹开来,吐出核心:他想转业!
·8·
谁来阻挡
二
人有时候也会不理解自己的,譬如阿今,他现在就想不通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转业的念头,而且是这么宝贵地出现,仿佛此念在他心中酝酿已久。而实际上,阿今知道,当兵十多年——12年,结婚也快三年了,转业这根“筋”,他还从来没有动作过。他的家人——父母和爱人,也从未跟他探讨过这个问题。也许,他们的想法跟阿今是一样的:年轻,还可以在部队干几年。
确实,在部队干辛苦是辛苦了些,要说付出也有付出,尤其是成了家,有了孩子,付出的就更具体实在了。但话说回来,食的是军粮,穿的是制服,领的是军晌,不管天塌地裂,日子雷打不动,这份坦然和优越也是颇为诱人的。关键是从阿今目前的情况看,他有着很好的不转业的理由和条件,从部队这边说,他很受领导器重,说句话有人听,办件事别人花两份力,他也许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行了,活得很滋润光彩;从家庭这方说,爱人还没要孩子,等于给他藏起了一半心思,父母虽然年岁不小,但身体都好,而且都还在工作——这很要紧呵,阿今常常想,人老了就是需要工作,只要给他们工作,他们就不会叫老,不会生病,不会要你服侍,好像工作能使他们变得年轻似的。阿今的母亲就是这样,年前退休在家搁了一阵,又是生病,又是白头发,看样子接下来做儿的就该回家厮守床前,端食端尿了。可后来,单位又返聘她去老人俱乐部工作,开始家里人担心她身体吃不消,都不赞成她去,但她执意要去,也就去了。这一去怪了,久治不愈的病好了,变白的头发也黑了(其实是染的),人的精神和身体都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好转和变化。要说俱乐部的工作实际是很辛苦的,没有星期天,零碎,杂乱,又滋是非。但老人乐此不疲。这是没办法的。这也是最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