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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台北人-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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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叫了一声,蹲下身去,两手握住拳头,对着那两条挣扎的金鱼,不知该怎么去救它们才好。那两条娇艳的金鱼最后奋身猛跳了几下,便跌落在地上不能动弹了。王雄佝着头,呆呆的望着那两条垂死的金鱼,半晌,他才用手拈起了那两条金鱼的尾巴,把鱼搁在他的手掌上,捧着,走出了花园。
  自从那次以后,王雄变得格外的沉默起来。一有空他便避到园子里浇花。每一天,他都要把那百来株杜鹃花浇个几遍,清晨傍晚,总看到他那个庞大的身躯,在那片花丛中,孤独的徘徊着。他垂着头,微微弯着腰,手里执着一根长竹竿水瓢,一下又一下,哗啦哗啦,十分迟缓的,十分用心的,在灌溉着他亲手栽的那些杜鹃花。无论什么人跟他说话,他一概不理睬。有时舅妈叫急了,他才嘎哑着嗓子应着一声:“是,太太。”旋即他又闷声不响,躲到花园里去。直到出事的前一天,喜妹在园子里的水龙头接水洗被单,王雄老早便在龙头上挂着一只水桶,盛水浇花了。喜妹把王雄那只装得半满的水桶取了下来,将自己的洗衣盆搁到龙头下面去。王雄突然走了过来,也不做声。一脚便把水盆踢翻了,盆里的水溅得喜妹一身。喜妹登时恼怒得满面绯红,她把长发往后一绾,一闪身便站到了王雄面前,用身子挡住水龙头,对王雄喝道:
  “今天谁也别想用水!”
  喜妹扬着脸,插着腰,胸脯挺得高高的,她满面挂着水珠子,裙角也在淋淋沥沥的滴着水,她把木屐踢掉了,赤了一双脚,很不逊的和王雄对峙着。王雄闭着嘴,定定的望着她。喜妹打量了王雄一下,突然间,她放纵的浪笑了起来,笑得全身都颤抖了,一边笑,一边尖叫着:
  “大猩猩——大猩猩——”
  喜妹的话还没有落音,王雄一把便伸出了他那双巨手抓住了喜妹肥胖的膀子,拼命的前后摇撼起来,一边摇着,他的喉头不住发出咽鸣咆哮的声音来,好像一头受了重伤的野兽,在发着悲愤的吼声一般。喜妹痛得一脸扭曲起来,大概惊呆了,一下子喊不出声音。正当我赶过去阻止王雄的时候,喜妹才尖叫了一声,王雄一松手,喜妹赶忙捞着裙子便跑开了。一面跑她一面揉着她的膀子,跑到老远她才回过头来,朝着王雄吐了一泡口沫骂道:
  “考背!”
  王雄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重重的喘息着,额头上的汗珠子,大颗大颗的滚下来,一双眼睛红得要喷火了似的。我突然发觉,原来王雄的样子竟走了形。他满脸的胡子茬,头发长出了寸把来也没有剃,全头一根根倒竖着,好像个刺猬一般,他的眼塘子整个都坑了下去,乌黑乌黑的,好像多少夜没睡过觉似的。我没有料到才是几天的工夫,王雄竟变得这般憔悴,这般暴戾起来。
  出了事,好几天,舅妈都不肯相信,她说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像王雄那么个老实人,竟会干出那种事情。
  “那个死鬼——”喜妹一提到王雄就捞起裙子掩面痛哭,一面抚着她的颈子,犹带余悸似的。
  那天早上,我们发现喜妹的时候,以为她真的死了。她躺在园子里,昏迷在一丛杜鹃花的下面,她的衣裙撕得粉碎,上体全露了出来,两只乳房上,斑斑累累,掐得一块一块的瘀青,她颈子上一转都是指甲印。同一天,王雄便失了踪。他遗留下来的那些衣物,舅妈都叫我拿去分给了我们连上那些老士兵。在他箱子里,翻出了一大包五颜六色的玻璃珠子来,是那次他替丽儿串手钏子用剩的。
  退役后,我便回台中家里去了,直到第二年春天,我到台北来找事,才又到舅妈家去。舅妈病了很久,一直躺在床上,她显得非常苍白无神。舅妈说,自从她家发生过那桩不吉利的事情以后,她的身体就没有好过,夜夜失眠,她挣扎着起来,紧紧的执着我的手,悄悄说道:
  “天天夜里,我都听见有人在园子里浇水的声音。”
  母亲说过,舅妈是个神经极衰弱的女人,一辈子专爱讲鬼话。当我走到园子里的时候,却赫然看见那百多株杜鹃花,一球堆着一球,一片卷起一片,全部爆放开了。好像一腔按捺不住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洒得一园子斑斑点点都是血红血红的,我从来没看见杜鹃花开得那样放肆,那样愤怒过。丽儿正和一群女孩子在园子里捉迷藏,她们在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丛中穿来穿去。女孩子们尖锐清脆的嬉笑声,在春日的晴空里,一阵紧似一阵的荡漾着。
  一九六九年《现代文学》第三十六期
  
  思旧赋白先勇思旧赋
  一个冬日的黄昏,南京东路一百二十巷中李宅的门口,有一位老妇人停了下来,她抬起头,觑起眼睛,望着李宅那两扇朱漆剥落、已经沁出点点霉斑的桧木大门,出了半天的神。老妇人的背脊完全佝偻了,两片崚赠的肩胛,高高耸起,把她那颗瘦小的头颅夹在中间;她前额上的毛发差不多脱落殆尽,只剩下脑后挂着一撮斑白的发髻。老妇人的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粗绒线织成的宽松长外套,拖拖曳曳,垂到了她的膝盖上来。她的身躯已经干枯得只剩下一袭骨架,裹在身上的衣服,在风中吹得抖索索的,她的左手腕上,垂挂着一只黑布包袱。
  李宅是整条巷子中惟一的旧屋,前后左右都起了新式的灰色公寓水泥高楼,把李宅这幢木板平房团团夹在当中。李宅的房子已经十分破烂,屋顶上瓦片残缺,参差的屋檐,缝中长出了一撮撮的野草来。大门柱上,那对玻璃门灯,右边一只碎掉了,上面空留着一个锈黑的铁座子。大门上端钉着的那块乌铜门牌,日子久了,磨出了亮光来,“李公馆”三个碑体字,清清楚楚的现在上面。老妇人伸出了她那只鸟爪般瘦棱的右手,在那两扇旧得开了裂的大门上,颤抖的摸索了片刻。她想去掀门上的电铃,但终于迟疑的缩了回来,抬起头,迷惘的环视了一下,然后蹒跚的离开了李宅大门,绕到房子后门去。
  “罗伯娘——”
  老妇人伫立在李宅后门厨房的那扇窗户底下,试探着叫了一声,她听见厨房里有人放水的声音。那扇幽暗的窗户里,倏地便探出了一只头来。那也是一个老妪,一头蓬乱的白发,仍然丰盛得像只白麻织成的网子一般;她的面庞滚圆肥大,一脸的苍斑皱纹,重重叠叠,像只晒得干硬的袖子壳;两个眼袋子乌黑的浮肿起来,把眼睛挤成了两条细缝;一双肥大的耳朵挂了下来,耳垂上穿吊着一对磨得泛了红的金耳环子。
  “二姐,是我——顺恩嫂。”顺恩嫂佝着背仰起面叫道,她的声音尖细颤抖。
  “老天爷!”罗伯娘便在里面粗着喉咙喊了起来,她的嗓门宏大响亮。接着一阵登登脚步声,顺恩嫂便看见罗伯娘打开了后门,摇摇摆摆,向她迎了过来。罗伯娘的身躯有顺恩嫂两倍那么庞大,她穿了一件粗蓝布棉袄,胸前一个大肚子挺得像只簸箕,腰上系得一块围裙,差不多拖到了脚背上。她踏着八字脚,走一步,大肚子便颤几下,那块长围裙也跟着很有节奏的波动起来。
  “老妹子,”罗伯娘走出去,一把便搀住了顺恩嫂细瘦的膀子,扶住她往门内厨房中引去,“我的左眼皮跳了一天,原来却应在你身上!”
  罗伯娘把顺恩嫂安置在厨房中的一张矮凳上,接过了她的包袱,然后端了一张凳子坐在她的对面。两个老妇人坐定后,罗伯娘朝着顺恩嫂叹了一口气,说道:
  “老妹,我以为你再也不来看我们了。”
  “二姐——”顺恩嫂赶忙乱摇了几下那双鸟爪般的瘦手止住罗伯娘,微带凄楚的叫了一声,“这种话,亏你老人家说得出来。离了公馆这些年,哪里过过一天硬朗的日子?老了,不中用了,身体不争气——”
  “可是呢,老妹,”罗伯娘端详了顺恩嫂一下,“你的精神看着比前几年又短了些。近来血压可平服了?”
  顺恩嫂摇了一摇瘦小的头颅,苦笑道:
  “哪里还能有那种造化?在台南这几年,大半都是床上睡过去的。头晕,起不来。拖得七生那一家也可怜。”
  “总算你有福气!”罗伯娘伸出肥大粗黑的手,拍了一下顺恩嫂的肩膀,“有个孝顺儿子送你的终。像我无儿无女,日后还不知道死在什么街头巷尾呢。”
  “二姐——”顺恩嫂执住了罗伯娘的胖手,“你在公馆几十年,明日你上西天,长官小姐还能少得了你一副衣棺吗?”
  罗伯娘挣脱了顺恩嫂的双手,瞅着她,点了几下头,隔了半晌,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老妹子,你这么久没有来,怨不得你不懂得我们这里的事儿了——”
  顺恩嫂却颤巍巍的立了起来,把搁在灶台上她那双黑包袱打开,里面全是一个个雪白的大鸡蛋。
  “七生媳妇养了几十只来亨鸡。这些双黄蛋是我特别挑来送给长官小姐他们吃的。二姐,你去替我到长官面前回一声,就说顺恩嫂来给长官老人家请安。”
  “好大的鸡蛋!”罗伯娘拣了两个鸡蛋在耳边摇了两下。“你尽管搁着吧。长官不舒服,又犯了胃气,我刚服侍他吃了药睡下了,有一阵子等呢。”
  “这次怎么我都挣扎着上来。我这把年纪,看得到他们一回算一回了。”顺恩嫂叹道。
  “你早就该来看看他们喽——”罗伯娘身也没回便答道。她从碗柜里拿出一个饼干盒来,把那些鸡蛋小心翼翼的装进铁盒里去,随手她又拿起了灶台上那块碱,继续弯着身子吃力的磨洗起案台上的油腻来。顺恩嫂站在案台边的水槽旁,替罗伯娘把水槽中浸着的两块发了黑的抹布,搓了几下,取出来扭干。她一边扭,两只细弱的手臂在发抖。
  “二姐——”顺恩嫂手里紧执着那两块抹布,若有所思的叫罗伯娘道,“夫人——”
  “嗯?”罗伯娘鼓着腮帮子,喘吁吁的,磨得案台上都是灰卤卤的油腻水。
  “夫人——她临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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