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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顺恩嫂手里紧执着那两块抹布,若有所思的叫罗伯娘道,“夫人——”
“嗯?”罗伯娘鼓着腮帮子,喘吁吁的,磨得案台上都是灰卤卤的油腻水。
“夫人——她临终留下了什么话没有?”顺恩嫂悄声问道。
罗伯娘停了一下,捞起围裙揩了一揩额上的汗水,闭上眼睛思索良久,才答道:
“我仿佛听见长官说,夫人进医院开刀,只醒过来一次,她喊了一句:‘好冷。’便没有话了。”
“这就对了——”顺恩嫂频频的点着头,脸上顿时充满了悲戚的神色。罗伯娘却从她手里把那两块抹布一把截了过去,哗啦几下把案上的污水揩掉。
“二姐,你还记得我们南京清凉山那间公馆,花园里不是有许多牡丹花吗?”
“有什么记不得的?”罗伯娘哼哼了一下,挥了一挥手里的抹布,“红的、紫的——开得一园子!从前哪年春天,我们夫人不要在园子里摆酒请客,赏牡丹花哪?”
“一连三夜了,二姐,”顺恩嫂颤抖的声音突然变得凄楚起来,“我都梦见夫人,她站在那些牡丹花里头,直向我招手喊道:‘顺恩嫂,顺恩嫂,快去拿件披风来给我,起风了。’前年夫人过世,我正病得发昏,连她老人家上山,我也没能来送,只烧了两个纸扎丫头给她老人家在那边使用,心里可是一直过意不去的。这两年,夫人不在了,公馆里——”顺恩嫂说到这里就噎住了。
罗伯娘把两块抹布往水槽里猛一砸,两只手往腰上一扠,肚子挺得高高的,冷笑了一声,截断了顺恩嫂的话:
“公馆里吗?还不是靠我这个老不死的在这里硬撑?连‘初七’还没做完,桂喜和小王便先勾搭着偷跑了,两个天杀的还把夫人一箱玉器盗得精光。”
“造孽啊——”顺恩嫂闭上了眼睛,咂着干瘪的嘴巴直摇头。
罗伯娘突然回过手去揪住她那一头白麻般的发尾子,拈起了案上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在砧板上狠命的砍了几下哼道:
“我天天在厨房里剁着砧板咒,咒那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天打雷劈五鬼分尸。’桂喜还是我替夫人买来的呢,那个死丫头在这个屋里,绫罗绸缎,穿得还算少吗?小王是他老子王副官临死托给长官的,养了他整二十年,就是一只狗,主人没了,也懂得叫三声呀!我要看看,那两个天杀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顺恩嫂一直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念念,瘦小的头颅前后晃荡着。
罗伯娘放下菜刀,直起身子,反过手去,在腰上扎实的捶了几下。
“桂喜和小王溜了不打紧,可就坑死了我这个老太婆。这一屋,里里外外,什么芝麻绿豆事不是我一把抓?清得里面来,又顾不得了外面。单收拾这间厨房,险些没累断了我的腰。”
罗伯娘说着又在腰上捶了几下,顺思嫂走过来,捧起了罗伯娘那双磨起老茧的胖手。
“算你疼惜他们,二姐,日后小姐出嫁,再接你去做老太君吧。”
“我的老太太!”罗伯娘摔开了顺恩嫂的手叫道,“你老人家说得好,可惜我没得那种命,小姐?”罗伯娘冷笑了一声,双手又扠到腰上去,肚子挺得高高的。
“我实对你说了吧,老妹。今年年头,小姐和一个有老婆的男人搞上了,搞大了肚子,和长官吵着就要出去,长官当场打得她贼死,脸都打肿了。那个女孩子好狠,眼泪也没一滴,她对长官说:‘爸爸,你答应,我也要出去;不答应,我也要出去,你只当没有生过我这个女儿就是了。’说完,头也没回便走了。上个月我还在东门市场看见她提着菜篮,大起个肚子,蓬头散发的,见了我,低起头,红着眼皮,叫了我一声:‘嬷嬷。’一个官家小姐,那副模样,连我的脸都短了一截。”
“造孽啊——”顺恩嫂又十分凄楚的叫了起来。
“我们这里的事比不得从前了,老妹,”罗伯娘摇动着一头的头发,“长官这两年也脱了形,小姐一走,他气得便要出家,到基隆庙里当和尚去。他的那些旧部下天天都来劝他。有一天,我看着闹得不像样子,便走进客厅里,先跑到夫人遗像面前,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才站起来对长官说道:‘长官,我跟着夫人到长官公馆来,前后也有三十多年了。长官一家,轰轰烈烈的日子,我们都见过。现在死的死,散的散,莫说长官老人家难过,我们做下人的也是心酸。小姐不争气,长官要出家,我们也不敢阻拦。只是一件事:我已经七十多岁了,一半早进了棺材,长官一走,留下少爷一个人,这副担子,我可扛不动了。’长官听了我这番话,顿了一顿脚,才不出声了。”
“二姐,你说什么?少爷——他从外国回来了吗?”顺恩嫂伸出她那双鸟爪般的瘦手,颤抖抖的抓住了罗伯娘的膀子,嚎嚅的问道。
罗伯娘定定的瞅着顺恩嫂半晌,才点着头说:
“老妹子,可怜你真的病昏了。”
“二姐——”顺恩嫂低低的叫了一声。罗伯娘也没答理,她径自摆脱了顺恩嫂的手,把腰上的围裙卸下来,将脸上的油汗乱揩了一阵,然后走过去,把放在米缸上淘干净的一锅米,加上水,搁到煤球炉上,才转过身来对顺恩嫂说道:
“他是你奶大的,你总算拉扯过他一场,我带你去看看吧。”
罗伯娘搀了顺恩嫂,步出厨房,往院中走去。院子的小石径上,生满了苍苔,两个老妇人,互相扶持着,十分蹒跚。石径两旁的蒿草,抽发得齐了腰,非常沃蔓,一根根肥大的茎秆间,结了许多蛛网,网上粘满了虫尸。罗伯娘一行走着,一行用手拨开斜侵到径上来的蒿草,让顺恩嫂通过去。当罗伯娘引着顺恩嫂走到石径的尽头时,顺恩嫂才赫然发现,蒿草丛后面的一张纹石圆凳上,竟端坐着一个胖大的男人,蒿草的茎叶冒过了他的头,把他遮住了。他的头顶上空,一群密密匝匝的蚊蚋正在绕着圈子飞。胖男人的身上,裹缠着一件臃肿灰旧的呢大衣,大衣的纽扣脱得只剩下了一粒。他的肚子像只塞满了泥沙的麻包袋,胀凸到了大衣外面来,他那条裤子的拉链,掉下了一半,露出了里面一束底裤的带子。他脱了鞋袜,一双胖秃秃的大脚,齐齐的合并着,搁在泥地上,冻得红通通的。他的头颅也十分胖大,一头焦黄干枯的短发,差不多脱落尽了,露出了粉红的嫩头皮来。脸上两团痴肥的腮帮子,松弛下垂,把他一径半张着的大嘴,扯成了一把弯弓。胖男人的手中,正抓着一把发了花的野草在逗玩,野草的白絮子洒得他一身。
罗伯娘搀着顺恩嫂,一直把她引到了胖男人的眼前。顺恩嫂佝着腰,面对着那个胖男人,端详了半晌。
“少爷——”顺恩嫂悄悄的叫了一声。胖男人张着空洞失神的眼睛,怔忡的望着顺恩嫂,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少爷,我是顺恩嫂。”顺恩嫂又凑近了一步,在胖男人的耳边轻轻叫道。胖男人偏过头去,瞪着顺恩嫂,突然他咧开了大嘴,嘻嘻的傻笑起来,口水从他嘴角流了下来,一挂挂滴到了他的衣襟上。顺恩嫂从腋下抽出了一块手帕来,凑向前去,替胖男人揩拭嘴角及衣襟上的口涎,揩着揩着,她忽然张开瘦弱的手臂,将胖男人那颗大头颅,紧紧的搂进了她的胸怀。
“少爷仔,——你还笑——你最可怜——夫人看见要疼死喽——”
顺恩嫂将她那干枯的瘦脸,抵住胖男人光秃的头顶,呜咽的干泣了起来。
“他们家的祖坟,风水不好。”罗伯娘站在旁边,喃喃自语的说道。
“少爷仔——少爷仔——”顺恩嫂的手臂围拥着胖男人的头颅,瘦小的身子,前后摇晃。
她一直紧闭着眼睛,干瘪下塌的嘴巴,一张一翁在抖动,一声又一声,凄哑的呼唤着。
一阵冬日的暮风掠过去,满院子里那些芜蔓的蒿草都萧萧瑟瑟抖响起来,把顺恩嫂身上那件宽大的黑外衣吹得飘起,覆盖到胖男人的身上。罗伯娘伫立在草丛中,她合起了双手,抱在她的大肚子上,觑起眼睛,仰面往那暮云沉沉的天空望去,寒风把她那一头白麻般的粗发吹得统统飞张起来。
一九六九《现代文学》第三十七期
梁父吟白先勇梁父吟
一个深冬的午后,台北近郊天母翁寓的门口,一辆旧式的黑色官家小轿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里面走出来两个人。前面是位七旬上下的老者,紧跟其后,是位五十左右的中年人。老者身着黑缎面起暗团花的长袍,足登一双绒布皂鞋,头上戴了一顶紫貂方帽,几络自发从帽沿下露了出来,披覆在他的耳背上,他的两颐却蓄着一挂丰盛的银髯。老者身材硕大,走动起来,胸前银髯,临风飘然,可是他脸上的神色却是十分的庄凝。他身后那位中年人穿了一身深黑的西服,系着一根同色领带。他戴了一副银丝眼镜,头发也开始花白了,他的面容显得有点焦黄疲惫。老者和中年人一走近大门,里面一个苍老的侍从老早打开了门,迎了出来,那个侍从也有六十开外了,他穿着一身褪了色的蓝布中山装,顶上的头发已经落尽,背却佝偻得成了一把弯弓,他向老者和那位中年人不停的点着头说道:
“长官回来了?雷委员,您好?”
雷委员向那个老侍从还了礼,然后便转过来微微欠身向老者恭敬的说道:
“朴公累了一天,要休息了吧?我要告辞了。”
“不要紧,进来坐坐,我还有话要跟你说。”朴公摆了摆手,并没有回头,却踏着迟缓而稳健的步子,径自往门内走了进去,雷委员也跟着走了进来。那个老侍从便马上过去把大门关上。
“赖副官。”朴公叫道。
“有。”赖副官赶忙习惯的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两手贴在腿侧上,可是他的背却仍旧佝偻着,伸不直了。
“沏两杯茶,拿到我书房来。”
“是,长官。”赖副官一行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