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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圆请小马吃,但他们夫妇只欣赏饺子。小马包的饺子很大,阿圆只能吃两只。医院里能专为她炖鸡汤,每天都给阿圆炖西洋参汤。我女婿为她买了一只很小的电炉,能热一杯牛奶……
我谈到各种吃的东西,注意钟书是否有想吃的意思。他都毫无兴趣。
我又告诉他,阿圆住院后还曾为学校审定过什么教学计划。阿圆天天看半本侦探小说,家里所有的侦探小说都搜罗了送进医院,连她朋友的侦探小说也送到医院去了。但阿圆不知是否精力减退,又改读菜谱了。我怕她是精力减退了,但是我没有说。也许只是我在担心。我觉得她脸色渐变苍白。
我又告诉钟书,阿圆的朋友真不少,每天病房里都是献花。学校的同事、学生不断去看望。亲戚朋友都去,许多中学的老同学都去看她。我认为她太劳神了,应该少见客人。但是我听西石槽那边说,圆圆觉得人家远道来访不易,她不肯让他们白跑。
我谈到亲戚朋友,注意钟书是否关切。但钟书漠无表情。以前,每当阿圆到船上看望,他总强打精神。自从阿圆住院,他干脆都放松了。他很倦怠,话也懒说,只听我讲,张开眼又闭上。我虽然天天见到他,只觉得他离我很遥远。
阿圆呢?是我的梦找到了她,还是她只在我的梦里?我不知道。她脱了手套向我挥手,让我看到她的手而不是手套。可是我如今只有她为我织的手套与我相亲了。
快过了半年,我听见她和我女婿通电话,她很高兴地说:医院特地为她赶制了一个护腰,是量着身体做的;她试过了,很服帖;医生说,等明天做完CT,让她换睡软床,她穿上护腰,可以在床上打滚。
但是阿圆很瘦弱,屋里的大冰箱里塞满了她吃不下而剩下的东西。她正在脱落大把大把的头发。西石槽那边,我只听说她要一只帽子。我都没敢告诉钟书。他刚发过一次烧,正渐渐退烧,很倦怠。我静静地陪着他,能不说的话,都不说了。我的种种忧虑,自个儿担着,不叫他分担了。
第二晚我又到医院。阿圆戴着个帽子,还睡在硬床上,张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刘阿姨接了电话,说是学校里打来的让她听。阿圆接了话筒说:“是的,嗯……我好着。今天护士、大夫,把我扛出去照CT,完了,说还不行呢。老伟过来了。硬床已经拆了,都换上软床了。可是照完CT,他们又把软床换去,搭上硬床。”她强打欢笑说:“穿了护腰一点儿不舒服,我宁愿不穿护腰,斯斯文文地平躺在硬床上;我不想打滚。”
大夫来问她是否再做一个疗程。阿圆很坚强地说:“做了见好,再做。我受得了。头发掉了会再长出来。”
我听到隔壁那位“大款”和小马的谈话。
男的问:“她知道自己什么病吗?”
女的说:“她自己说,她得的是一种很特殊的结核病,潜伏了几十年又再发,就很厉害,得用重药。她很坚强。真坚强。只是她一直在惦着她的爹妈,说到妈妈就流眼泪。”
我觉得我的心上给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
我不敢做梦了。可是我不敢不做梦。我握着锺书的手,一再对自己说,梦是反的。
我想到她梦中醒来,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医院病房里,连梦里的妈妈都没有了。而我的梦是十足无能的,只像个影子。我依偎着她,抚摸着她,她一点不觉得。
我知道梦是富有想像力的。想念得太狠了,就做噩梦。我连夜做噩梦。阿圆渐渐不进饮食。她头顶上吊着一袋紫红色的血,一袋白色的什么蛋白,大夫在她身上打通了什么管子,输送到她身上。刘阿姨不停地用小勺舀着杯里的水,一勺一勺润她的嘴。我心上连连地绽出一只又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有一晚,我女婿没回家,他也用小勺,一勺一勺地舀着杯子里的清水,润她的嘴。她直闭着眼睛睡。
我不敢做梦了。可是我不敢不做梦。我疲劳得都走不动了。我坐在钟书床前;握着他的手;把脸枕在他的床边。我一再对自己说:“梦是反的;梦是反的。”阿圆住院已超过一年;我太担心了。
我抬头忽见阿圆从斜坡上走来;很轻健。她稳步走过跳板;走入船舱。她温软亲热地叫了一声“娘”;然后挨着我坐下;叫一声“爸爸”。
钟书睁开眼;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看着她;然后对我说:“叫阿圆回去。”
阿圆笑眯眯地说:“我已经好了;我的病完全好了;爸爸……”
钟书仍对我说:“叫阿圆回去;回家去。”
我一手搂着阿圆;一面笑说:“我叫她回三里河去看家。”我心想梦是反的;阿圆回来了;可以陪我来来往往看望爸爸了。
钟书说:“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嗯;回西石槽去;和他们热闹热闹。”
“西石槽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阿圆清澈的眼睛里;泛出了鲜花一样的微笑。她说:“是的;爸爸;我就回去了。”
太阳已照进船头;我站起身;阿圆也站起身。我说:“该走了;明天见!”
阿圆说:“爸爸;好好休息。”
她先过跳板;我随后也走上斜坡。我仿佛从梦魇中醒来。阿圆病好了!阿圆回来了!
她拉我走上驿道;陪我往回走了几步。她扶着我说:“娘;你曾经有一个女儿;现在她要回去了。爸爸叫我回自己家里去。娘……娘……”
她鲜花般的笑容还在我眼前;她温软亲热的一声声“娘”还在我耳边;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没有了。就在这一瞬间;我也完全省悟了。
我防止跌倒;一手扶住旁边的柳树;四下里观看;一面低声说:“圆圆;阿圆;你走好;带着爸爸***祝福回去。”我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这时一齐流下泪来。
我的手撑在树上;我的头枕在手上;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直涌到喉头。我使劲咽住;但是我使的劲儿太大;满腔热泪把胸口挣裂了。只听得噼嗒一声;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迎面的寒风;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我痛不可忍;忙蹲下把那血肉模糊的东西揉成一团往胸口里塞;幸亏血很多;把滓杂污物都洗干净了。我一手抓紧裂口;另一手压在上面护着;觉得恶心头晕;生怕倒在驿道上;踉踉跄跄;奔回客栈;跨进门;店家正要上闩。
我站在灯光下;发现自己手上并没有血污;身上并没有裂口。谁也没看见我有任何异乎寻常的地方。我的晚饭;照常在楼梯下的小桌上等着我。
我上楼倒在床上;抱着满腔满腹的痛变了一个痛梦;赶向西山脚下的医院。
阿圆屋里灯亮着;两只床都没有了;清洁工在扫地;正把一堆垃圾扫出门去。我认得一只鞋是阿圆的;她穿着进医院的。
我听到邻室的小马夫妇的话:“走了;睡着去的;这种病都是睡着去的。”
我的梦赶到西石槽。刘阿姨在我女婿家饭间尽头的长柜上坐着淌眼抹泪。我的女婿在自己屋里呆呆地坐着。他妈妈正和一个亲戚细谈阿圆的病;又谈她是怎么去的。她说:钱瑗的病;她本人不知道;驿道上的爹妈当然也不知道。现在;他们也无从通知我们。
我的梦不愿留在那边;虽然精疲力竭;却一意要停到自己的老窝里去;安安静静地歇歇。我的梦又回到三里河寓所;停在我自己的床头上消失了。
我睁眼身在客栈。我的心已结成一个疙疙瘩瘩的硬块;居然还能按规律匀匀地跳动。每跳一跳;就牵扯着肚肠一起痛。阿圆已经不在了;我变了梦也无从找到她;我也疲劳得无力变梦了。
驿道上又飘拂着嫩绿的长条;去年的落叶已经给北风扫净。我赶到钟书的船上;他正在等我。他高烧退尽之后;往往又能稍稍恢复一些。
他问我:“阿圆呢?”
我在他床前盘腿坐下;扶着床说:“她回去了!”
“她什么??”
“你叫她回自己家里去;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了。”
钟书很诧异地看着我;他说:“你也看见她了?”
我说:“你也看见了。你叫我对她说;叫她回去。”
钟书着重说:“我看见的不是阿圆;不是实实在在的阿圆;不过我知道她是阿圆。我叫你去对阿圆说;叫她回去吧。”
“你叫阿圆回自己家里去;她笑眯眯地放心了。她眼睛里泛出笑来;满面鲜花一般的笑;我从没看见她笑得这么美。爸爸叫她回去;她可以回去了;她可以放心了。”
钟书凄然看着我说:“我知道她是不放心。她记挂着爸爸;放不下妈妈。我看她就是不放心;她直在抱歉。”
古驿道上夫妻相失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会心上流泪。女儿没有了,钟书眼里是灼热的痛和苦,他黯然看着我,我知道他心上也在流泪。
我的手是冰冷的。我摸摸他的手,手心很烫,他的脉搏跳得很急促。钟书又发烧了。
我急忙告诉他,阿圆是在沉睡中去的。我把她的病情细细告诉他。她腰痛住院,已经是病的末期,幸亏病转入腰椎,只那一节小骨头痛,以后就上下神经断连,她没有痛感了。她只是希望赶紧病好,陪妈妈看望爸爸,忍受了几次治疗。现在她什么病都不怕了,什么都不用着急了,也不用起早贪黑忙个没完没了了。我说,自从生了阿圆,永远牵心挂肚肠,以后就不用牵挂了。
我说是这么说,心上却牵扯得痛。钟书点头,却闭着眼睛。我知道他心上不仅痛惜圆圆,也在可怜我。
我初住客栈,能轻快地变成一个梦。到这时,我的梦已经像沾了泥的杨花,飞不起来。我当初还想三个人同回三里河的家。自从失去阿圆,我内脏受伤,四肢也乏力,每天一脚一脚在驿道上走,总能走到船上,与钟书相会。他已骨瘦如柴,我也老态龙钟。他没有力量说话,还强睁着眼睛招待我。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船上相会时,他问我还做梦不做。我这时明白了。我曾做过一个小梦,怪他一声不响地忽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