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面孔进行着艰巨的斗争。终于,在古楼里呆过的那些明朗的脸颊上,捉摸不定的神 色越来越多;那些青春的血管里,汹涌澎湃的鲜血越来越少。窗户整个冬天都紧着着,灰尘与水气使它们不再透明。于是,看不到窗外的塔和湖了,只好收起骚动的心来,学生变成了先生的同龄人,而不是先生变成学生的同龄人,早生华发不是为多情。
张承志说,这是一座游牧的校园。然而,门卫严肃地检查着进出人等的证件,好似一处保密机关。学生们整天围在宿舍里打牌,劣质的扑克牌像蟑螂一样在油迹斑斑的桌子上跳动,在楼外游荡的是土头土脑的校警,与银杏叶铺就的小径那样不协调。反正这是一个没有诗意的年份,校警们除了撕海报,什么也不用干。这是约定俗成的午休时间,一个接一个的酒瓶从窗口扔出来,有二锅头,更多的是燕京啤酒。空瓶子亲吻水泥地时声音悦耳,破碎的玻璃片在树根下放射着斑谰的光泽。我总算感觉到时空的更替与流转,在一中午的蝉鸣里,酒瓶的悲剧简直就是贝多芬的《命运》。风从湖边吹来,罕有的温润。忽然想起军训时代的一桩趣事来。教官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对同学大骂不止。这名平日里逆来顺受的同学,竟针锋相对地说:“我是什么东西——我是北大学生!你是什么东西?”这句话一定比所有的粗话还要“恶毒”,飞扬跋扈的教官面目狰狞地扭头而去。显然,某个语词令他无法抗衡。那时,我们把这种命名当作屈辱生涯中仅存的一种荣誉;今天,当我们漫步在湖光塔影之间时,却又开始忘却这种真正的荣誉。这种荣誉还能维持多久呢?若干年后,同龄人们的语气是否还能如此理直气壮?
我有过这样的经历,背着沉重的书包最后一个走出图书馆的大门,背后的灯光依次熄灭,仿佛有双手跟着我追。踏着雪泥走在燕南园的矮墙外,空气轻微地震动,使树枝上的几片雪花无声无息地落下来。雪花格外意深,帮我沉默。该睡的都睡了,该醒的还醒着。燕南园的深处似乎还亮着一盏枯黄的灯,看不真切。一句偈语涌上愕然的心头:“饭颗山头饭颗生,莲花灯下莲花起”。我俨然成了灯下读经的主人——那位主人,可是白发苍苍的老先生?那位主人,可与塔和湖一样年长?此刻,就缺少犬吠了,否则我便成为唐时的风雪夜归人。
那些独行的夜晚,没有月光,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舔着我的脚印。几座新建的大楼挡住了黝黑的塔影,而湖在哪个方向呢?我迷糊了。两句《牡丹亭》的唱词涌上我的喉头,尽管我依旧沉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那是唱春天,现在却是冬天;那是唱南方,这儿却是北方。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想起这两句唱词,就像林黛玉想起“赏心乐事谁家院,良辰美景奈何天”一样,带着彻彻底底的绝望的心情。
我又一次走向塔。围墙外,有一根张牙舞爪的姻囱,比塔还要高。完美的构图被破坏了,照不了一张只有塔的照片,塔的旁边是无法回避的烟囱。烟囱是什么时候修起来的呢?因为烟囱不是“人文景观”,所有人都不知道答案。我只记得法国摄影家马格·吕布七十年代到中国拍的一组照片,其中一张便是冰冻的未名湖、湖面上滑冰的大学生、寂寥的塔以及滚滚冒烟、欣欣向荣的的大烟囱,许多朋友都恨这根烟囱,我却不恨。坐在枫岛上望这对“兄弟”的时候,我想:缺了烟囱,怕塔也要逊色许多吧?这是历史,也是现实。
我的眼角是一湖的水,这些水曾溢满几代人的眸子。塔在湖的一角,孑然而立。许多年以前,塔门便锁住了,没有登临的可能。记得我到北大的第一天,兴致勃勃地去看未名湖,却在偌大的校园里迷失了方向。只好红着脸怯生生地问一名老生:“未名湖怎么走?”
“那边不是?见到塔就见到湖了。”他指了指突兀于郁郁的树荫之中的塔尖。我便沿着塔的方向走,终于走到了湖边。塔成了我开启这座迷宫般的校园的第一把钥匙。
湖动,塔静;湖是阴,塔是阳;湖躺着,塔立着;湖谦逊,塔高傲;湖依偎大地,塔向往天空;湖容纳游鱼,塔呼唤飞鸟。焦灼的时候,可以来触摸湖的妥贴;软弱的时候,可以来汲取塔的耿介。塔与湖都是有灵魂的,它们的灵魂是千千万万人的灵魂,是北大的灵魂。北大如果没有了塔和湖,就像胡适之先生所说的,“长坂坡里没有赵子龙,空城计里没有诸葛亮”。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尴尬呢?年轻人们都是这样过来的——“我们歌笑在湖畔,我们歌哭在湖畔”。那是很久很久的往事了,人们已然不笑亦不哭。湖光塔影之间,还有一个人在行走。行走的这人是我吗?
这个人是我,这个人的背已驼,足已跛。这个人衣衫褴褛,行囊里全是书籍。在这不纯真的年龄里,未名湖像孕妇一样忍耐痛苦;在这不纯真的年龄 ,博雅塔像幽灵一样撕破幸福。塔与湖分别处于对立的一极,提醒着人们保持残存的一部分记忆。塔与湖都知道,身边行走的这些人都不再是昔日的知己了。但它们依然像昔日那样存在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那是怎样一种凄美而悲壮的情景啊!让愿意枯萎的尽量枯萎,让愿意腐烂的尽量腐烂,让愿意生长的尽量生长,让愿意燃烧的尽量燃烧,让安居者继续安居,让漂泊者继续漂泊。最后,塔依然是塔,湖依然是湖,我们依然是我们。
世界真的会像博尔赫斯说的那样“熄灭”么?
第三辑 玩知丧志
玩知丧志
中国除了人多,就是书多。于是,读书人也多。像孔子式的“韦编三绝”者亦多,像杜甫式的“读书破万卷”者亦多,但中国并没有因为拥有多如牛毛的勤奋的读书人而进步。
我最反感的两句古话,一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二是“学而优则仕”。前者是原始时代蛮性的遗留,以为知识是具有神性的,因此掌握知识的人也就像祭司、巫婆一样具有神性,高于一般人。中国民间有“惜字纸”的习俗,看到地上有写着文字的纸,赶紧虔诚地拾起来,放到炉子里烧掉,千万不能让它被污染了。后者更是中国政治的一大致命伤,秦桧、严嵩、阮大铖都是读书读得不错的人,把孔夫子当作敲门砖,门倒是敲开了,可也敲出千古骂名来。可见,读书与当官是两码事。读书不见得能够“改造人性”。读书多的人,仍然可能是昏蛋和蠢猪。
长辈指责后辈,特别是对那些花花公子、游手好闲之徒,常常用“玩物丧志”四个字,我却认为,“玩物丧志”倒还情有可宥,而“玩知丧志”则罪不可赦,直可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中国的读书人,十有八九是“玩知丧志”,陶然自得,乐在其中的。几部残缺不全的破经典,你注过来我注过去,皓首穷经,头发白了,经却还没有注完。清代的大师们,表面上看是在追求“纯粹的知识”,其实是在文字狱的淫威下挥刀自宫——他们的知识大部分是没有价值判断的、不对当下发言的、逃避心灵自由的,通向奴役之路的知识。他们以这样的知识,被朝廷纳入“博学鸿词”科的罗网之中。
我曾看到卖兰州拉面的大师傅的绝技——面团在他们的手中捏拿拍拉,比疱丁解牛还要游刃有余。面团在他们手中服服贴贴的,想变成什么形状就变成什么形状。我想,中国读书人玩弄知识的情状就跟大师傅揉面团差不多,揉来揉去还是那一小块面团,却能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中国的知识谱系就像面团——从中找不到任何一点坚硬的质地。这堆面团从古代揉到今天,从今天还要揉到未来。一开口便是孔子曰、朱子曰、马克思曰、德里达曰……唯有“我”缺席了。既然是“玩”,那么知识就像电子游戏中的图像,全在“我”的控制之下,而“我”是要处于屏幕之外的,倘若“我”加入进去了,那还叫什么游戏呢?偏偏有那么一两个傻子,要到屏幕中去,要将生命与知识融为一体,这不破坏了游戏规则?破坏游戏规则的人,将被罚下场去——如陈寅恪,只好哀叹“晚岁为诗欠斫头”了。
中国并不缺少知识,缺少的是反思知识的知识。中国人并非读书读得少,而是读书的态度出现了问题。我在读钱理群先生的《周作人传》时,更加坚定了我的这种想法。周作人是二十世纪中国读书最多的作家和学者,他所读的书用浩如烟海来形容绝不过分,《知堂回忆录》的最后,知堂不无自豪地总结自己一生所涉及的研究领域:希腊神话、日本俳句、英国文学、民间歌谣、人类学、性心理学……一共犬牙交错的数十个领域。陈平原先生曾说,今天的学者能在一个领域内赶上周作人就相当不错了。然而,周作人智商之高、读书之博,并没有阻止他落水当汉奸。一九三八年八月,胡适写信给周作人,说他梦见苦雨斋中吃茶的老僧飘然一杖天南行,“天南万里岂不太辛苦?只为智者识得轻与重。”然而,周作人还是脱下老僧的袈裟,变成日本侵略军麾下的“督办”了。
胡适高估了周作人,他哪里是“智者”,不过是玩弄知识的游戏者罢了。他的变节不是偶然的,与他读书、求知、作文与做人的方式有必然的因果联系。周作人当教育督办,当得兢兢业业,在报纸上写《华北教育一年之回顾》,宣称要对意志薄弱的学生进行“思想管制”。他喊了几十年“自由”,最终在自己拥有权力以后,又自己扼杀了自由。当日军在沧陷区实行三光政策时,周作人竟然在电台里公开鼓吹绝灭人性的杀戮,玩弄血的游戏,叫嚣“治安强化运动是和平建国的基础,是使民众得以安居乐业的唯一途径”。
在三千年专制主义的酱缸里泡熟的中国知识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