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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苔,一搂粗两搂粗的老树上也锈着绿的苔毛,太阳在头顶上空的峡间,也似乎变成一个怯怯的绿的刺猬了。汗老是出不来,皮肤上潮潮的,憋得难受。你怀疑这是要到山的腹地里,那里或许就是民间说的阴曹地府。
百思不解的是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水有多高,人就居住的有多高。那一家一户间或就在一片树林子里,远远已经看见,越近去却越不能觅寻;或许山岩下又有了住房,远处一点不能发觉,猛地转过岩头,几乎是三步五步的距离,房舍就兀然出现,思想不来那砖瓦是如何一页一块搬上去的。瀑布随时都可以看见,有的阔大,从整个石梁上滚下,白的主色上紫烟弥漫,气浪轰动着幽深的峡谷,三四里外脸上就有了潮潮的水沫的感觉。有的极高极高,流下来,已经不能垂直,薄薄的化为一带,如纱一样飘逸。有的则柔得只能从石壁上沫沫的滑下,远处看并不均匀,倒像是溜下的牛奶,或者干脆是一溜儿肥皂泡沫。河谷里,水从来不见有一里长的碧青,因为河床是石的,坑洼不平,且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三间屋大的,一间屋大的,水缘石而成轮状、扇状、窝状,翻一色白花。这种白赋予了河石,遇着天旱少水季节,一河石头白得像纸糊一般,疑心是山的遗骨,白光光地将一座山与一座山的绿分开。小型水电站就应运而生,常有那半山一块平地,地中涌出一巨泉,久涝不滥,久旱不涸,只稍稍将泉水引流到一个坎下,一座小电站就轻而易举形成了。那住得再高的人家,用不着到山下的河里去挑水,只消在门前砍一株竹子,打通关节,从后墙孔里直插到屋后石缝里的小泉里,水就会一直流进锅来,不用了,也只稍斜一下竹竿便罢,方便倒胜过城里的自来水龙头,且少了那许多漂白粉,冬暖夏凉,生喝甘甜,从不坏肚。
遗憾的是地太少了,未修台田的,一片一片像缀起的补丁,修了台田的,可怜却总是席大的炕大的转不开牛。地里又都是黑碎石片碴,永远吸不了鞋底,不小心却会割破脚心,耕作农具便限制到一种扇形的板锄。这类地土,如果在别的地方,寸草也不会生长,这里却最适宜种包谷、洋芋、扁豆、绿豆、云豆、黄豆、南瓜、红薯,农民称道这石碴里有油。那一种老包谷,颗粒并不大,却十分饱满,是离太阳近的缘故吧,太阳的金黄使其灿灿发光,做饭易煳锅,嚼起特别味长。洋芋只要下种便有收获,两个洋芋在火塘边烤了,便会吃得连打饱嗝儿。最富有的是山上的树,浅山里树很杂,蛇出没无常,冷不防就从草丛里拐行而来,身上又都五颜六色,或许缠在树上,或许盘在岩头,或许如枯木一般横在路上。外地人免不了一步一个心跳,本地人却用树枝一挑,“日”地甩出去,随便得很。还有一种什么草,叶下尽长着茸茸的倒钩白刺,视之如绒毛似的,手一捉,竟如蝎蜇一般,奇怪的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将这草捣碎成泥敷在伤处,则立即痛止。那商芝更是满山都是,春天里长得如佛手,摘下晾干,蒸可以吃,炒可以吃,据说秦时四皓避乱隐居商州,就是以此为食,营养丰富,滋味比黄花菜倒淳。于是那黄花菜便不稀罕了,家家门前的地堰上,都长着一丛一丛,花开了也不去采,不为食用,只为好看。深山的林却浩瀚无边,森林开发队一日一日在那里修路建场,但那些可做栋的梁的松树、柏树、栲树、槲树、桦树,路险不能运出,只好在那里枯死、腐烂。山民们用麻袋装了那黑灰似的木土背下山到公路边,一麻袋三角钱卖给那些栽花育草的城里司机们了。浅山里有野兔、山羊,深山里有野猪狗熊。山民们人人一身兼三职:农夫、药户、猎人。三四人、七八人结伙成队上山围猎,守点的严阵以待,赶山的大声吆喝,那阵势雄壮得如古罗马大战。虽每个村子少不了有被野兽抓破了头的脸的残疾人,但出猎便不空回。曾经一个人看见了一群野猪从岩上跑来,只一枪打中了为首的一头掉下岩来,后边的一条线紧跑的野猪以为前边的同伙在跳涧,一个一个也就从那里跌下岩死了,竟有十一头。
山果在这里最有特色,桃儿都是茶碗大,一律歪嘴儿,白的嫩白,红的艳红,是山中少女脸的缩小。夏天的日子里在山里行走,几天几日也用不着去吃五谷,这种仙物可以吃饱又不伤胃。秋天的板栗、核桃更是满山遍野,无家无主,只要你肯捡就是。若是一个人到山洼去,一洼半人高的绿草,草头一层红的黄的紫的花蕊,仰身而卧,吸几口花香,听几声鸟鸣,如痴如醉,再爬起来往坡根去,在那栗子树,核桃树身上蹬上一脚,那果子就哗哗坠落一地。山木丛杂,不能大面积地种植谷蔬,又近山之家不须柴薪砍伐,山民们就挖药材,扳竹笋,采蘑菇、香蕈,捡核桃、栗子,剥棕,取枸,割漆,收蜜,摘茶,锯板,烧炭,缠葛,破竹,编荆。常常在日暮时分,听见山的这儿那儿有着山歌,和者盖寡,间或就见河中有了木排,人在上边坐着,三点两点,归家“一叶扁舟”去了。随之,山洼处处冒起炊烟,四野云接,鸦群盘旋,三三五五的剪了尾巴的狗在吠。
从远古以来,这里一切都是自产自供,瞧瞧建筑,便足看出人的性格:从来没有院落,住屋又都是四四方方一个大间,以门槛为界,从不向外扩张。阴阳先生的择屋场风水,原则只有一条,就是深藏。一般从不结村聚庄,一家一户居之,即使三五集而一起,必是在背风洼地,从不像陕北人的村寨或县城总是在高山顶上,眼观四方,俯视众壑,志在天外。他们家再穷再贫,从不想到外地谋生,对于在外工作的人,倒常常要议论个离乡背井的苦楚,即使现在已经十分热闹的柞水县城,镇安县城地势建筑也一个是槽状,一个是瓮形。至今在深山里,也多少存在着宁肯家里的东西腐烂坏臭,也绝不愿出售贩卖的习惯。古时整个地区没有钱店,当行货绸缎、皮毛、毡毯,衣服鞋袜,银镂匠作等铺,花布、油盐、釜甑、锄镢、药材等项,俱系随便贩运,朝买夕卖,本小利微,至于坐贾行商大本生意则几乎绝迹。而现在城镇,除了国营商店、饭馆、旅社外,小商小贩也还不多。间或几家营业的,也是要卖烟酒,全是烟酒,要卖油条,全是油条。工匠从无外来,故夺巧技艺者稀少,日常用具皆自个为之,器坚朴耐用,但样子劣拙不堪。
正因为这里闭塞,也以此保守了传统古朴之风俗。此地老根老总的户少,除台湾省外,各地都有新迁户,客籍便称之为下河人。但井间相错,婚姻相通,任恤相感,庆吊往来,浃洽投机,故五里一腔,十里一调,而礼节尚习不甚相远。家家日月稍宽裕,必要酿酒,料或用包谷,或用大米,或用柿子,或用甜菽杆,常在门前路边,以地坎挖灶,安上锅,放上发酵的料,上架一锅,烧酒而成,过往人只要说酒好,随便舀喝。再是腌肉,每家每年至少养二至三头肥猪,或者交售一头,或者全部宰了,腌以盐,熏以烟,即为腊肉。喝酒吃肉,在这里不仅为生活之需,同时也成了一种娱乐和艺术。一般的亲戚,一般的工作干部,他们并不认官职大小,名望轻重,只要是从外地来的,必是有饭就有肉,有肉就有酒,自酿的酒初喝味道并不好,但愈喝愈上口,酒令五花八门,冬天的夜晚便可以从黄昏一直喝到第二天清早,以谁家酒桌下醉倒的人多为荣耀。吃肉更是以方块见长,常在稀饭里煮有肉块,竟使外地人来吃面条吃过半碗,才发觉碗底尽是大肉片子而感慨万千。故在这里工作的干部调到外地,都善吃善喝,问之,便说“镇柞锻炼的”。并感叹之:在镇柞,不会喝酒吃肉就不能当干部啊!风气淳朴,欲尚朴野,外面世界多认为山民性情不驯,其实绝无强悍之徒,全陕西以商州容易治理,商州又以镇柞易治著名。
地以人重,人因地灵,镇柞地处偏僻,挺生者不多,但山川蜿蜒,灵淑之气有结,人才仍辈出矣。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发展,山里一天一天发生着现代的变化,山外一天一天也认识了这块土地的神奇和丰富。
现在年轻的山民已经彻底看不起父辈那种急于谋生而缓于谋道的生活,差不多不愿那种六七人合挤在一炕的习惯。尽一切力量去求学,学成回来,不死缠身于那一亩二亩瘠贫的山地,勃勃欲兴之气甚盛。生在山里,重新认识山,靠山而吃山,光挖药一项,天麻、猪苓、党参、肉桂,家家门前屋檐下都是一晒一席,扩大茶园,自办茶坊,种植桐树,榨取桐油,割土漆而置染新式家具,请工匠熟制各类皮革……山上万宝俱全,土特产运出去,钱财就源源不断流淌而来。商店里,开始出售手表、电视机、录音机,也有了姑娘们穿的高跟皮鞋,也有了小伙子们的黑墨蛤蟆镜。
原先干部皆关中或商州川道那边支援来的,来时都不愿来,来了全不安心,有“祖国山河可爱,镇安柞水除外”的俗语流传。而今争相前往,但本地干部迅速成长,从县上到区到社,层层干部出门就背着草鞋,翻山越岭,抓政治,抓生产,抓科学。山僻干部事简责轻,若要无事,便仅吃肉喝酒也应付不了,最足钝人志气,所以他们时时提醒,严格要求,激发无事寻出有事,有事终归无事,体察风物,熟悉民情,兴利除弊。
小型水电站日益发展,村村都有了电灯、电磨,粉碎机,用不着麦子用枷、棒槌打了,用不着粮食在屋角的手摇石磨上磨了。那板栗、核桃、猕猴桃,因为有电,机器加工,其罐头畅销全国。更有那一山栲树、槲树,放养起山蚕,一年两次,收成好不壮观。且家家注重起种桑,不养蚕的摘叶卖,养蚕的有丝织绸,不能自织便将丝卖,无丝而又不能买者就多代人缫丝。于是,县上机构庞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