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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犯了什么新罪,给我加年头了?”她问队长。
对方摇摇头。
“为什么我不能解除劳教?”
对方还是摇摇头。
循规蹈矩的麻秸杆儿成了“无期劳教”,在女囚中的影响出乎队长们的意料。议论像传染病似的蔓延开来:
“不必瞎起劲,积极争取管什么用?该走的到时就走,不该走的再守规矩也是无期。麻秸杆儿掉了个树叶还怕打了脑袋呢,现在还蹲在里头呀!×××到这里又犯前科,到时候一样走人……”
队长们听到这种议论很恼火,可是她们也没法子,上头没有命令!不过她们也愿意队里有个把老囚,对新来的人到底可以起个示范作用。于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麻秸杆儿谢萝居然当上了组长。
年复一年以泪洗面,使谢萝那双深陷的眼睛即使在笑的时候也带着一种凄惨的悲凉。这倒赢得了柳薇的几分信任,姑娘不知不觉往这位“老号”身边靠了靠,曾经受过刑事犯欺凌的谢萝,看看这个“同类”,心里涌起一阵怜惜:“多大了?”
“到下个月满十九。”
“是学生?”
“嗯!”
“哪个学校?”
“××大学化学系二年级。”
哦,上学够早的,谢萝又看了她一眼,姑娘深深地低着头,只能看见一只粉红的小耳朵露在浅蓝的头巾外。
“怎么进来的呢?”
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柳薇拭去一颗泪珠,低声说:“偷书!”
“呀!多可惜!”谢萝忍不住喟叹。
柳薇的戒备又去了几分,她抬起头来说:“就在新华书店,是两本精装的分子化学……我……我买书的钱给小偷扒走了……就……就……”
“书呢?”
“书店当场收回了!”
“初犯,怎么至于判两年劳教?”
“学校建议的,因为我家成分是资本家,怕我再偷学校的东西……”
是了!成分不好重重地判,这是常规。谢萝细细端详这张稚嫩的脸,不由得倒吸了口气,怪不得柏雪和林金生为她发疯。浅棕色心形脸蛋,双颊轻晕一层浅红,仿佛一颗刚熟的“五月鲜”早桃。五官的分布恰好符合美容专家所谓“黄金分配法”:眉毛和鼻根在脸庞纵线的第一个三分之一处;鼻尖在第二个三分之一处;嘴唇在鼻尖至下巴的第一个三分之一处;两眼的瞳孔连接线基本处在脸庞纵线的二分之一处……俏皮的翘鼻子,圆圆的小嘴,弯弯的双眼,长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忽闪忽闪地拍着,又带着几分小猫般的爱娇,这种脸型如果微微一笑,该是多么撩人,可是此刻却布满愁云。谢萝登时觉得大王队长调她到五组这一措施十分英明。小偷一般应分到二组或三组。柳薇在三组引起纠纷,按常规可调二组。可是二组有个越剧团里的小生南宫玉,也是柏雪、林金生一流人物。在漫长的六年里,谢萝亲眼看见只犯了一些轻微罪行的女青年“熏陶”了几年,“毕业”时“坑偷拐骗流”五毒俱全。不过调到五组就能保护柳薇一尘不染吗?谢萝叹了口气,觉得很难预测。
队伍拖拖拉拉地进了葡萄园,两个人一行,对着脸修浇水的畦埂。谢萝把柳薇安排在自己身边,经过一冬一春的上冻开化,畦埂都酥了,一碰就塌,等于从头做起。麻秸杆儿似的谢萝和毫无经验的雏儿柳薇合作,进度如蜗牛爬墙,到上午十时休息的时候,两人刚做了一条畦的五分之二,而定额是一人一天两条,身为组长的谢萝心里直起急,但她实在累了,坐在畦埂上不停地喘气。柳薇觉得自己拖累了组长,咬咬牙低着头不断地铲土。
瓦妖 三(2)
“休息吧!”谢萝招呼她。
“我不累!”柳薇头也不抬。
到底是个孩子!谢萝暗想。大多数女囚合作时都慎着,瞧你干多少,她才干多少,个别的甚至借个由头就泡半天,谢萝曾经遇见一个身体极壮实的合作者,她半天上了六次厕所,平均二十分钟进那秫秸围成的棚子里去闻五分钟臭气。虽然五分之四的活儿是谢萝干的,但中午收工时她却不停地向队长抱怨:自己吃亏吃大了!队长也真相信。因为从表面看,谁都认为麻秸杆儿似的谢萝沾了她的光。眼前的柳薇确实不能干,可是真不惜力。只见她弯着腰一下下挖土,细碎的汗珠不断地从额角和鼻尖渗出。尽管她的动作那么频繁,每次还是只铲上一个锹尖的土。谢萝坐不住了,艰难地站起来,伸手去拿自己的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过,有个人猫着腰来到柳薇身旁。柳薇回头一看:短发、黑脸……是林金生。她吓得低低地叫了一声,一脸惶恐地跳到谢萝身后。谢萝刚想张嘴责问,林金生尴尬地笑了笑,伸出一个指头,按住自己的嘴唇,示意禁声,接着便做起埂埝来。
喝!这才叫干活!瞧那把锹:久经摩挲的木把,发出滑润的紫黑色;锹头不大,打磨得锃光瓦亮。一锹下去,切豆腐似的挖起一大锹冒尖的土。谢萝和柳薇两人要铲上五六锹才能堆出一尺长的埂埝,她两锹就是一尺。眼看她左一锹右一锹,一路扣过去,这一条埂埝便初具规模。两只大脚登上去啪啪一踩,修去两旁的余土,轻轻拍实,再洒上些干土面一平。一条底宽四十公分、顶宽二十公分的埂埝就完成了。
“口瞿——”秦队长在中央大道上吹起哨子,宣告休息结束。林金生猫着腰悄悄地溜回三组。
下午,休息时分,这位“志愿军”又来了,二十分钟又干完了另一条。
“你不怕挨批评?”谢萝问她。跨组帮助自己的相好干活,在劳教所是和混吃混喝同样被禁止的。目的是不准女囚交朋友,只有让女囚彼此仇视,势如水火,才能互相揭发,便于管理。这是我国一位作古的伟人的宏论“分而治之”的具体实施。
林金生摇摇头,没回答谢萝的问题,却掉头对柳薇说:“你真像我妹妹!”
说完,她几步就窜回自己的埂埝旁。这点活对于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她来说,实在稀松平常。今天她虽没休息,心里倒十分熨贴。妹妹!是她朝思暮想的心尖儿。前几天,后父来接见,告诉她妹妹快订亲了。这本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她竟像挨了当头一棒,整整一天水米不进,默默地坐在小铺上,不断地无声念叨:
“为什么我不是个男的?为什么……”——人们以为她疯了,大值班小白把大王队长请来好几次。大王队长忧心忡仲地观察这个壮实的假小子,担心她由文疯变成武疯。根据她的体力如果大闹天宫,造成的破坏就可观了,几个队长暗暗商议:只要这种暴风雨前夕的沉默再持续两天,立刻把她送到疯人院去,否则等她一开始闹便降伏不了她了。
万幸的是:第二天林金生吃饭了。因为就在这一天,柳薇从分局转送到这里。
这城里的大学生和那山里的姑娘什么地方相像呢?也许是怯弱的气质,也许是眉宇间的秀丽,也许是那欲哭无泪的模样……男人对女人的“爱”往往与“怜”密切相联。林金生除了没有那个“把儿”以外,彻头彻尾,从内心到外表都是个憨厚的男子汉。妹妹在丈人丈母的逼迫下改嫁,好比剜掉了她的心。她不是情种,不会殉情,可是她的胸膛里空落落的,不知怎么是好。以前干什么都为了妹妹,如今为谁?见了柳薇她的心有了着落。尽管她和这个大学生没有共同语言,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尽管柳薇见了她像鼠见了猫避之犹恐不及,但她已立誓以柳薇的保护人自居。这个粘液质的人决定了什么便终身不变,因此昨儿半夜当柏雪悄悄钻进柳薇被窝的时候,半醒半睡的她立刻一跃而起,一把揪出了这个矮胖子。
林金生的心思,谢萝和柳薇并不清楚。她们只知道“妹妹”实际是这假小子的“老婆”,把柳薇当妹妹,含意也就十分露骨了。两人心里一懔,感到假小子不怀好意。
“下次别让她来帮咱们干活!”谢萝说。
柳薇点点头,小小的心形脸涨得通红,连那小巧的耳垂都红得像颗熟透的樱桃。
收工回号,谢萝才发现要提防的决不止一个林金生。
当天傍晚,五组甲号门口热闹得像个小市。林金生早早把那碗薄粥倒进肚里,拿着窝头占了最好的地形——正对五组甲号门口的墙根儿。她精神集中地蹲着,那双细缝似的眼随着柳薇屋里屋外地进进出出。
不大会儿,院里有人曼声唱起《梁祝》一剧的《楼台会》:“贤妹妹呀!我想你!哪夜不想到天明……”
谢萝探头一看:是梳着大背头的南宫玉,金棕色的皮肤在鸭蛋脸儿上绷得油光水滑,更显得两道长眉斜插入鬓。一双俊眼黑白分明,不用上妆就有八分精神。她身材高挑,蜂腰窄臀。在五组甲号门口,踩着台步,一步三摇地晃来晃去,招来许多仰慕的目光。
《楼台会》还没唱完,窗根下又响起一缕情意绵绵的小调:
“树叶儿落在树呀么树枝下,
我没有亲人,全都依靠你;
瓦妖 三(3)
嗳嗨嗳嗨唷嗬——
没有亲人,全都依靠你!
妹妹十八,哥哥我一十九,
正好跟你做朋友;
嗳嗨嗳嗨唷嗬——
正好跟你做朋友……”
谢萝忍不住又一探头,正好跟倚在窗台上的柏雪打了个照面。这位“漂亮朋友”一身黑衣黑裤,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屋里炕上的柳薇。虽然黑色的衣衫衬得她肤若凝脂,眉目如画,可是依然带几分鬼气,叫人见了背上发凉。
谢萝知道从此安宁将与五组甲号告别。二八月,猫儿狗儿还急得闹春呢,何况乎人?她从1960年入所到1966年,可算是积年老囚了。第一个三年正逢三年自然灾害,女囚的粮食定量低到每天六两。人人饿得眼发蓝,成天想的是如何填饱肚子,镇压造反的五脏神,几乎很少有人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