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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玛丝琳一直睡着。到站了。她先是忙着下车,什么也没看到。我们预订了两间客房。我趁机冲进我的房间,把血迹洗掉了。玛丝琳什么也没有发现。
但是,我身体十分虚弱,吩咐伙计给我们俩送上茶点。她脸色也有点苍白,但非常平静,笑盈盈地斟上茶,我在一旁不禁气恼,怪她不留心,视若无睹。当然,我也觉得自己失于公正,心想是我掩盖得好,才把她蒙在鼓里。这样想也没用,气儿就是不顺,它像一种本能似的在我身上增长,侵入我的心……最后变得十分强烈;我再也忍不住了,仿佛漫不经心地对她说道:
“昨天夜里我吐血了。”
她没有惊叫,只是脸色更加苍白,身子摇晃起来,本想站稳,却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我疯了一般冲过去:玛丝琳!玛丝琳!——真要命!我怎么的了!我一个人病了还不够吗?——刚才我说过,我身体非常虚弱,几乎也要昏过去。我打开门叫人,伙计跑来。
我想起箱子里有一封引荐信,是给本城一位军官的;我就凭着这封信,派人去请军医。
不过,玛丝琳倒苏醒过来;现在,她俯在我的床头,而我却躺在床上烧得发抖,军医来了,检查了我们两人的身体;他明确说,玛丝琳没事,跌倒时没有伤着;至于我,病情严重;他甚至不愿意说是什么病,答应傍晚之前再来。
军医又来了,他冲我微笑,跟我说了几句话,给了我好几种药。我明白他认为我的病治不好了。——要我以实相告吗?当时我没有惊跳。我非常疲倦,无可奈何,只好坐以待毙。——“说到底,生活给了我什么呢?我兢兢业业工作到最后一息,坚决而满腔热忱地尽了职。余下的……哼!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心中暗道,觉得自己一生清心寡欲,值得称道。只是这地方太简陋。“这间客房破烂不堪”,我环视房间。我猛然想道:在隔壁同样的房间里,有我妻子玛丝琳;于是,我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大夫还没有走,正同她谈话,而且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过了一会儿,我大概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玛丝琳在我身边。我一看就知道她哭过。我不够热爱生活,因此不吝惜自己。只是这地方简陋。我看着别扭。我的目光几乎带着快感,落在她的身上。
现在,她在我身边写东西。我觉得她很美。我看见她封上好几封信。然后她起身走到我的床前,温柔地抓住我的手: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问道。我微微一笑,忧伤地说:
“我能治好吗?”她立即回答:“治得好呀!”她的话充满了强烈的信心,几乎使我也相信了。就像模糊感到生活的整个前景和她的爱情一样,我眼前隐约出现万分感人的美好幻象,以致泪如泉涌。我哭了许久,既不能也不想控制自己。
玛丝琳真令人钦佩,她以多么炽烈的爱才劝动我离开苏塞,从苏塞到突尼斯,又从突尼斯到君士坦丁……她扶持,疗救,守护,表现得多么亲热体贴!后来到比斯克拉病才治愈。她信心十足,热情一刻未减,安排行程,预订客房,事事都做好准备。唉!要使这趟旅行不太痛苦,她却无能为力。有好几回我觉得不能再走,要一命呜呼了。我像垂危的人一样大汗不止,喘不上气来,有时昏迷过去。第三天傍晚到达比斯克拉,我已经奄奄一息了。
第二章
为什么谈最初的日子呢?那些日子还留下什么呢?只有无声的惨痛的记忆。当时我已不明白自己是何人,身在何地。我眼前只浮现一个景象:我生命垂危,病榻上方俯身站着玛丝琳,我的妻子,我的生命。我知道完全是她的精心护理、她的爱把我救活了。终于有一天,犹如迷航的海员望见陆地一样,我感到重现一道生命之光;我能够冲玛丝琳微笑了。为什么叙述这些情况呢?重要的是,拿一般人的说法,死神的翅膀碰到了我。重要的是,我十分惊奇自己还活着,并且出乎我的意料,世界变得光明了。我心想,从前我不明白自己在生活。这回要发现生活,我的心情一定非常激动。
终于有一天,我能起床了。我完全被我们这个家给迷住了。简直就是一个平台。什么样的平台啊!我的房间和玛丝琳的房间都对着它。它往前延伸便是屋顶。登在最高处,望见房屋之上是棕榈树,棕榈树之上是沙漠。平台的另一侧连着本城的花园,并且覆着花园边上金合欢树的枝叶;最后,它沿着一个庭院,到连接它与庭院的台阶为止。小庭院很齐整,匀称地长着六棵棕榈树。我的房间非常宽敞,白粉墙一无装饰;有一扇小门通玛丝琳的房间,一道大玻璃对着平台。
一天天不分时日,在那里流逝。我在孤寂中,有多少回重睹了这些缓慢的日子!……玛丝琳守在我的身边,或看书,或缝纫,或写字。我则什么也不干,只是凝视她。玛丝琳啊!玛丝琳!……我望着,看见太阳,看见阴影,看见日影移动;我头脑几乎空白,只有观察日影。我仍然很虚弱,呼吸也非常困难;做什么都累,看看书也累;再说,看什么书呢?存在本身,就足够我应付的了。
一天上午,玛丝琳笑呵呵地进来,对我说:
“我给你带来一个朋友。”于是我看她身后跟进来一个褐色皮肤的阿拉伯儿童。他叫巴齐尔,一对大眼睛默默地瞧着我。我有点不自在,这种感觉就已经劳神;我一句话不讲,显出气恼的样子。孩子看见我态度冷淡,不禁慌了神儿,朝玛丝琳转过去,恨在她身上,拉住她的手,拥抱她,露出一对光着的胳膊,那动作就像小动物一样亲昵可爱。我注意到,在那薄薄的白色无袖长衫和打了补丁的斗篷里面,他是完全光着身子。
“好了!坐在那儿吧,”玛丝琳见我不自在,就对他说。“乖乖地玩吧。”
孩子坐到地上,从斗篷的风帽里掏一把刀,拿着一块木头削起来。我猜想他是要做个哨子。
过了一会儿,我在他面前不再感到拘束了,便瞧着他。他仿佛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他光着两只脚,脚腕手腕都很好看。他使用那把破刀灵巧得逗人。真的,我会对这些发生了兴趣吗?他的头发理成阿拉伯式的平头;戴的小圆帽很破旧,流苏的地方只有一个洞。无袖长衫垂下一点儿,露出娇小可爱的肩膀。我真想摸摸他的肩膀。我俯过身去;他回过头来,冲我笑笑。我示意他把哨子给我,我接过来摆弄着,装作非常欣赏。现在他要走了。玛丝琳给了他一块蛋糕,我给了两个铜子。
次日,我第一次感到无聊;我期待着;期待什么呢?我觉得无事可干,心神不宁。我终于憋不住了:
“今天上午,巴齐尔不来了吗,玛丝琳?”
“你要见他,我这就去找。”
她丢下我,出去了,一会儿工夫又只身回来。疾病把我变成什么样子了?看到她没有把巴齐尔带来,我伤心得简直要落泪。
“太晚了,”她对我说,“孩子们放了学都跑散了。要知道,有些孩子真可爱。我想现在他们都认识我了。”
“至少想法明天让他来。”
次日,巴齐尔又来了。他还像前天那样坐下,掏出刀来,要削一个硬木块,可是木头没削动,拇指倒割了个大口子。我吓得一抖,他却笑起来,伸出亮晶晶的刀口,瞧着流血很好玩。他一笑,就露出雪白的牙齿;他津津有味地舔伤口。啊!他的身体多好啊!这正是他身上使我着迷的东西:健康。这个小躯体真健康。
第二天,他带来一些弹子,要我一起玩。玛丝琳不在,否则会阻止我。我犹豫不决,看着巴齐尔;小家伙抓住我的胳膊,把弹子放在我的手里,非要我玩不可。我一弯腰就气喘吁吁,但我还是撑着跟他玩。我非常喜爱巴齐尔高兴的样子。最后,我支持不住了,已经汗流浃背,扔下弹子,一下子倒在沙发上。巴齐尔有点惊慌地看着我,
“病啦?”他亲热地问道,那声音美妙极了。玛丝琳回来了。
“把他领走吧,今天上午我累了。”我对她说。
几小时之后,我又咯了一口血。我正在平台上步履沉重地散步;玛丝琳在她房间里干活,好在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当时我气喘,就深呼了一口气,突然上来了,满嘴都是……但不像初期那样咯鲜血,这回是一个肮脏的大血块,我恶心地吐在地上。
我踉跄了几步,心里七上八下,浑身发抖,非常担心,又非常恼火。在这以前,我认为病会一步步好起来,只要等待痊愈就行了。这一突然变故又把我抛向后边。怪哉,最初咯血的时候,我没有这样害怕过;记得我那时候几乎是平静的。现在怕从何来,恐惧从何而来呢?是了,唉!我开始热爱生活了。
我返身回去,弯着腰,找到了我咯的血,用一根草茎挑起来,放在我的手帕上,仔细瞧瞧。这是一摊发黑的肮脏的血,黏糊糊的,看着真恶心。我想到巴齐尔的鲜红鲜红的血。我突然产生一种欲望,一种渴求,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而急切的念头: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咬紧牙,握紧拳头,发狂地、懊恼地集中全身力气走向生活。
这次咯血的前一天,我收到T的一封信:信中回答了玛丝琳担心的问题,满篇都是治疗方法,还附来几本医学普及读物和一本更加专门的书;我觉得这本专著更加严肃些。我漫不经心地浏览一遍信,根本没看印刷品;首先因为,这些小册子很像童年时大量塞给我的道德小读物,引不起我的好感,其次因为所有这些建议令我心烦;再说,我认为《结核患者手册》、《结核病实践治疗法》之类的书,并不符合我的病情。我认为自己没有患结核病。我情愿把最初的咯血归咎于别种原因,或者老实说,我根本不找原因,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