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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麦说:“天亮,拿来我看看你的‘良民证’。”天亮从陆胡理手中接过来送给他妈。谁知道李麦接住“良民证”以后,看也没看,“嗤拉!嗤拉!”撕得粉碎,扔在地上。
天亮吃了一惊,忙说:“妈,你怎么撕了?”
李麦激动地说:“孩子!咱不当日本鬼子的良民!明天咱们就逃荒过河走。不在这寻母口了。死跟大家死到一块,活跟大家活到一块。”
李麦把天亮的“良民证”撕掉,大家都愣住了。可是心里都知道她为什么。徐秋斋这时也从铺上站起来了,他说:“撕得好。叫我说咱早就应该想办法离开这个混帐地方了。伯夷、叔齐宁可饿死也不吃周武王的一颗粮食,咱们中国人就不能给日本人干活。我现在把话说到明处,我劝大家不要去东三省了,闯关东,我闯过。那年路过奉天,我亲眼看见,光一个坑里,埋了几千中国工人。下井挖煤,别说吃大米洋面,橡子面都吃不饱。那地方是好进难出,我劝大家别上当!”
李麦也说:“徐大叔说了,大家该明白了吧。日本鬼子要是把咱中国人当人看,他也不会侵略咱中国了。天亮,咱可不去,你要敢去,我打断你的腿!”
天亮说:“我才不去!”
春义也说:“老陆,你把这张表给海骡子带回去吧,我不去了。”
蓝五也说:“我也不去了。
陆胡理看见大伙把表纷纷交了回来,就忙说:“你们既然不去,就不应该接人家这表,我没法给人家南亭回话!”李麦说:“这他能讹住人吗?可见这里边有鬼!”
王跑也拿着表说:“老陆,我看我也不去了!”陆胡理把眼一瞪说:“你怎么也下软蛋了!”接着他又把王跑一拉说:“走,走,咱们到外边商量。”说着两个人出去了。
陆胡理和王跑出去以后,徐秋斋赶到庙门口看了看说:“哎呀!这陆胡理是个大白脸呀!刚才我为啥不说话?怕他这个‘肉电报’,他肯定要去对海骡子说。”
李麦寻思着说:“我说他怎么这么下劲儿替海骡子张罗,说不定他们是串通的。”
海长松说:“老陆他也是个穷人,他为啥呀?咱们不能心眼太多了,对谁都不相信。”
蓝五说:“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反正这日本人的苦力,咱们不能去。”
李麦说:“我看咱们赶快离开这里吧。海骡子他们既然打定了主意,在他的眼皮下没好处。天亮,这两天有难民船没有?”
天亮说:“这两天船正忙哩,从周口镇往这里送粮食,渡口上就没有船了。”
李麦问:“运的什么粮食?”
天亮说:“都是麦子。海骡子的‘福昌洋行’给日本人收的,由这儿往开封转运。”
蓝五说:“海骡子说得好听,他收购那么多粮食,就啥不得给逃荒的难民发点,还是善财难舍。”
天亮说:“他还怕难民抢他的。前天我们接了几船粮食,每条船上都有汉奸队的人押着粮食,一个人背一条枪,可利害了。”
李麦听天亮说海骡子怕难民抢他的粮食,心里猛地一动。就在这时候,她想起了个主意,可是这个主意太冒险,她不知道能行通不能。她想着又不敢说出口,心里兴奋得突突跳起来,她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把嘴唇都咬紫了。
她故意说:“海骡子还怕难民去抢他的粮食?他也是过于小心了,他是给日本人开的洋行,谁敢去抢他的粮食!”
长松说:“兔子不急不咬人!那也说不定。”
蓝五说:“大家真要破上命,真能把他的粮食哄了!”
春义说:“他才有几个人!难民们比他的人多得多!”
徐秋斋说:“咳!现在这些年轻人都是胆小鬼。要是我年轻时候,见天吃芦根,煮野菜?我才不受这洋罪哩!他给日本人运粮食,这是不义之财!……咳!不说了!如今这些年轻人太胆小了。”
大家鸡一嘴、鸭一嘴地议论着,李麦听着大家的口气,知道大家的心事都在那个“抢”字上,可是谁也不敢说出口。她就又问天亮说:“天亮,这几天到的有粮食没有?”
天亮说:“今天没有。不过晚两天可能到六七船粮食。从周口镇运来的,全是小麦。”
“他们一个船上有几个押粮的?”李麦又问。
“一个船上一个。背的都是土造枪。有的还没有子弹。吓唬人[口+拜]!”
李麦主意已定,就站起来说:“长松、老蓝,我看反正咱们各家都不安业了,饿死也是死,还不如豁出来算了!咱们替海骡子‘放放赈’怎么样?”
“抢!”大家几乎是同声地喊着。
徐秋斋忙说:“这事情啊,千万可别让老陆知道。”
“王跑也不能让他知道,他的嘴松。”长松说。
蓝五说:“这个事啊,全凭天亮兄弟。他在船行,艄公们都是他的朋友。”
天亮笑着说:“我已经想了几天了。要抢他的粮食,咱们不能在码头上抢。我想了一个地方,在葫芦湾!那里地僻人稀树多,两岸都是柳棵。咱们人到那里,截住了他的船,把粮食一灌,就过河往西走。要抢粮就趁早,这几天是月黑头。”
天亮从容不迫地说着他的想法。把个徐秋斋老头喜欢得眉飞色舞。他跑到天亮跟前看着他的脸说:“哎呀!好孩子!你大爷平常只当你是个大铜元,谁知道你还有个心眼儿!”他又拍着他的脊梁说:“咳,有才!有才!”
李麦说:“有吃才!一顿两大碗。”
长松说:“婶子,天亮想的周到。你叫我,还真想不出来。好!咱就这么办。”长松说罢,大家也都说这个办法好。
李麦说:“咱们还得好好核计核计,葫芦湾那个地方好过河不好过?到哪里截他的船?另外总还得多串联几家,光咱这十户八户不行。”
大家商量了一会儿,就决定分头串连,准备这几天夜里动手抢船分粮。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春暖草自青。
——民 谚
傍晚时候,牛毛细雨下起来了。群众叫“箩面雨”。那雨像丝线一样细,像面粉一样轻,随着轻柔的春风,在天空中飘洒着、扬落着。有时候细起来像一阵薄雾,笼罩在柳林中、河面上、苇棵里。
天快黑下来时候,李麦把天亮叫到大殿里,商量着怎样和艄公们说通抢粮这件事。按李麦的想法,最好不要和他们讲。到时候把船截住,和他们讲明不伤害他们,把粮食分了就算了。天亮说还是给人家打个招呼好。到时候只要他们配合,就好办得多。再说艄公们都是附近的人,大部分都有亲戚朋友在难民中。有的爹娘兄弟也逃荒在这里,只要说通,他们决不会去报告。李麦听他说得有把握,就嘱咐他一定要注意分清好坏人,别把事情泄露了出去。
天亮和他妈说话时候,梁晴在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她两只眼睛不住地看着天亮,天亮却没有注意。天亮刚走出庙门,粱晴忽然从席子上拿起块破油布说:“妈,外边下雨了,我把这块油布给他送去吧!”李麦说:“你送去吧!”梁晴拿起油布,走出殿门,就飞跑起来。
天亮在前边大步走着,猛不防谁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他急忙站住扭回头一看,只见两个又黑又亮的眼珠,透过夜里灰色的雨雾,深情地看着他。
“你来于什么?”
“我给你送油布,雨下大了。”
天亮这时又仔细地看了看梁晴,只见她的头发上挂满了细小透明的雨珠,像戴着满头珠翠,乌黑的两绺刘海,被雨水粘贴在雪白的前额上,似湿非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微微鼓起的胸脯,显示出她青春的健美。
“晴!……”天亮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的心怦怦怦地跳了起来,他被这个可怜姑娘,感动得眼睛潮湿了。
梁晴把头低下来,头发几乎擦着他的胸膛。她激动得浑身发烧,雨珠子洒落在她的脸上。
两个人默默地站了一阵。天亮抽着她胳膊下夹着的油布说:“雨下紧了,你赶快回去吧,看衣裳都淋透了。”
他抽了两下油布,梁晴使劲夹在胳膊下,他没有抽出来。
“我到葫芦湾去。十多里地呢!”
“我也去。我跟你一遭去。”梁晴调皮地看着他。
“和咱妈说了吗?”
“……”梁睛点点头。
天亮犹豫了一下,他看着梁晴在雨地里站着。像一枝带雨的梨花一样,又可怜,又可爱。
“傻妞!”
“你才傻呢!”
天亮一把把油布拿过来,随风抖开,先包住梁晴,然后把自己高大的身躯也裹在那块又大又破的油布里。
梁晴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害怕,她好像在嘤嘤地哭,又好像在激动地笑。……
多少天来,梁晴和天亮没有谈心了。一个破大殿里住了十几家,男人们都睡在殿门外卷棚下,女人们挤在殿角里。初开始,梁晴好像不懂事的女孩子,她大声叫着天亮,和他打闹着。但是,到了春天,她变化了,青春几乎把美丽和羞涩同时送到少女的身上。她变得更出众了,同时也变得更温柔了。她从凤英和春义的关系上,体会到了男人和女人的“规矩”,她不敢再大声喊叫“天亮哥”了,渐渐地却学会了用眼睛代替嘴巴。初上来,她觉得很别扭,可是当天亮的眼睛有了反应以后,她觉得眼睛比嘴巴更会说话,而且说得更深刻,更甜蜜。有时候天亮和他妈说话时候,她听得出来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就故意瞅天亮一眼,天亮只是若无其事地憨厚地笑笑。有时候锅里只剩一碗饭,天亮还准备去盛,她就用眼角指指李麦,因为她吃得慢,还没有回碗,天亮就会意地把碗放下。她开始觉得这种无声的命令很好玩,她甚至觉得语言几乎是多余了。
青春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伟大力量。它催发着青年人的躯体,启迪着他们的智慧。同时它也灌输着热烈的感情和坚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