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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云的大脑开始降温;再也没有跟谁说起过《沉思者》;强迫自己忘掉兵马俑的整肃威武;忘掉晋祠圣母殿四十五尊宫女像的顾盼流连、衣纹轻快;专心致志地翻阅那些汗牛充栋的简报、总结、领导讲话;潜心摸索公文写作的规律。许久许久没摸过泥巴了;偶尔怯怯地偷看一眼仍在蹙眉沉思的头像;一种始乱之终弃之的惭愧之情油然而生;乱箭穿心;肝肠寸断;眼泪汪汪;一看形销;再看神殒;不思量、自难忘。每天;何云迈着抽裆的野狗那样的麻秆腿;伛偻如猴、支离破碎地在上班的路上踽踽独行的时候;便感到悲苦无告。在梦里;何云钻无底洞;走独木桥;过愁鹰涧;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跋涉;有时变成一只哀鸿;疲惫无力地扇动着沉重的翅膀;看小小的市委办公楼;有一只苍蝇碰壁;几声凄厉;几声抽泣。竟想:当初还不如像甫志高那样挨一颗子弹来得痛快。
可是何云总也想不清楚陈子山何以那样不客气;后来李廖之间再一次爆发公开争吵;何云才明白是他妈怎么一回事。天气热起来后;李宽要去北戴河呼吸海滨空气;安排陈子山代行综合科科长的职务;但未与廖坤商量。当李宽带上几本武侠传奇小说兴冲冲准备上路的时候;廖坤正肚子疼得龇牙咧嘴;忍耐力终于突破了极限;同他吵了起来。原来;市委已下令部门领导不得再兼任下属科室领导职务;李宽已把曾暗许给何云的综合科科长职务转许给了陈子山;而廖坤则坚持由何云来当;两人一直僵持不下。那次李宽让陈子山代行科长职务;就是要使自己的主张成为既成事实。何云推算了一下;李宽转许科长职务之初;那时间;刚好在陈子山最后一次说过心里话不久。还有什么不好解释的呢? 何云慨叹的只是;古已有一美女令父子成仇;而今一个科长职务竟又让两个同学反目!
何云回想着这些往事追赶陈子山;忘不掉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李宽疗养回来后;他的日子更不好过了。每个星期五晚上;群艺馆讲习班有课;李宽就把星期五下午的理论学习改在晚上;他连屁都没敢放。乡下的亲戚要来城里看病;他想去帮忙;向李宽请假时;碰了一鼻子灰。他铤而走险;去了医院;学习耽误了十分钟;他检讨了两个小时。他说:我是组织纪律性差。陈子山说:不是差;是目无组织纪律。他说:我是目无组织纪律。李宽拍案喝道:仅仅是目无组织纪律吗?是目无领导!他说:我是目无领导。陈子山喝问:你为什么会目无组织纪律、目无领导呢?李宽说:对;必须挖一挖思想根源。廖坤说:是学习不够吧。他说对;我是学习不够。李宽目视陈子山;陈子山说:不对!太轻描淡写了;你再想一想;我看你呀;还是得往忽视科学理论学习这方面挖一挖。李宽立即接口道:你不在乎科学理论学习;目无党的组织纪律;目无党支部的领导;不用科学的理论改造世界观;你想想;这是什么性质的行为?心有灵犀一点通;他顿开茅塞;惶恐万状;大汗淋漓;发出了一种垂死的尖叫:是自由化?此话一出;连他自己都有一种陌生感;觉得这好像是好多年前的话语了。陈子山笑而无语;李宽却站起来猛地挥了一下胳膊道:就是这么个问题;这是要写进你的档案的!他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档案里;有无关于搞自由化的结论。
下一个星期五晚上;大家到齐了;廖坤开始念一篇领导讲话;不见李宽其人。半个小时后;李宽醉醺醺地来了;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表;大惊失色地说:哎呀过了过了!子山你怎么不找我?陈子山说:我寻思你工作上肯定有事呗。有事也不行!李宽抱拳向大家求告道:帮帮我吧;我太需要大家批评帮助啦;大家就狠狠地批评我一顿吧! 那样子;就像个在人圈里练完拳脚开始卖药的江湖艺人。李宽走到廖坤面前说:老廖你先开炮!李宽又走到何云跟前说:小何云;你就对准我开炮吧;你最有发言权啦!你——李宽又抢到陈子山面前——子山你先来;一根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人帮;别人不帮你得帮助……面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的人们;李宽撕开衬衣;抓挠着自己那瘦骨嶙峋的鸡胸脯;痛哭流涕地说:你们都不帮助我;你们都看我的笑场;高天滚滚寒流急;万花纷谢一时稀哟……
那天晚上;目睹李宽的言行;何云加深了这样一个印象——李宽的精神已经不大正常了。那个晚上学习之后;李宽精神上很沉闷;没再到处指手画脚;发号施令;每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看《资治通鉴》。李宽还自己写了一个条幅挂在墙上;上面写的就是高天滚滚寒流急、万花纷谢一时稀;挂了几天又不见了。当时何云无法确切地知道李宽情绪反常的全部背景;只是听说;许书记找了张殿举副书记;跟张谈了廖李的矛盾问题;随后张找李宽谈了一次话。张李二人的谈话是在酒桌上进行的;目睹者说张的脸色不大好看;谈来谈去李宽就喝多了;喝多了的李宽就有了那天晚上在学习室的那番表演。有人说这回廖得走;有人说这回李得走;莫衷一是;总之李宽那时精神上有了负担;有了问题。
但在精神完全失常之前;李宽却说了一句非常清醒、简洁、客观、不加任何感情色彩的话。一天早晨;李宽径直走进廖坤办公室;对头发还没有完全顺溜的廖坤说:我把你告了。说罢扔给廖坤一支白过滤嘴香烟;转身就走。
廖坤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那时廖坤的家庭已濒临解体的边缘;廖坤正被后妻搞得焦头烂额;每天心不在焉;精神恍惚。廖坤的前妻撒手西去后;一位三十九岁的女人自己找上门去;表示愿意与他在一张床上做梦;把自己那还不算枯萎退色的青春献给他。但婚后五年她就开始向他讨还青春:四人帮都把我的青春耽误一回了;不能再让你这个老干榆木疙瘩耽误一回;离吧;早离比晚离好。这种青春讨还战;由于廖坤升高了的职位;宽敞的住房;不断增加的工资;也由于廖坤暗地里延医用药;曾一度出现妥协局面;转化为一系列的惩罚:廖坤交出了全部积蓄;烧毁了前妻的最后一张照片;等等。但家庭矛盾频仍;愈演愈烈;到李宽丢给他那支白过滤嘴香烟时;女方又提出了还我青春的口号;态度之强硬;不亚于一个主权国家要收回一块自己的领土。离与不离;廖坤意尚徘徊。李宽说我把你告了时;廖坤正把蓝墨水瓶从红墨水瓶边挪开。那天半个上午;他都在像儿童做游戏一样痴迷地摆弄那两个墨水瓶;他先把它们紧摆在一起;思索一番又分开;分开又摆拢;摆拢又分开。
李宽的话是真实的。一周后;廖坤第一次去法庭应诉;刚垂头丧气地回到办公室;市纪委书记就把他传了去。李宽满机关嚷嚷:廖坤双规了;廖坤双规了!廖坤被传去当天;张殿举副书记匆匆忙忙来宣布:查证落实廖坤问题期间;由李宽同志负责文明办全部工作;由陈子山同志代行综合科科长职务。
廖坤的事是这么回事:省纪委批转回来一封检举信;反映廖坤贪污受贿;虐待妻子;生活糜烂;长期包养一名洗发女。后来;据见过检举信原件的人说;信后面署名李宽。那两个字写得遒劲豪放;有点像当代某名人的字迹。还没等李宽他们到基层转完一遍;组织上就查清检举纯属诬告。下这个结论时纪委书记曾思考再三;总觉得李宽的举报不像是一个有正常思维能力的人所为。在举报信里;李宽说他对廖坤和那个洗发妹的关系进行过调查核实;敢以党性担保。事实上;是李宽本人同那名洗发妹长期保持着关系。在李宽的安排诱使下;那名洗发妹见到了一次廖坤;并记住了他的形貌特征。在办案人员的安排下;那名洗发女成功地指认出了廖坤。但是她的眼力再好;也无法知道廖坤的全部工作日程和作息安排;在查证她一连提供的三个幽会日廖坤都没有作案时间后;她就只能请李宽走到了前台。问题全部查清了。但是问题是:你能相信这种既冒险又毫无成算的策划;是一个平素精明透顶的人干的么?然而事实的确如此。
宣布处分(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开除公职)的时候;李宽就基本上疯了。他用歌声向文明办告别。在办公室里滞留的最后十五分钟里;他先高唱《牡丹之歌》。他对这首歌曲的处理;明显与蒋大为不同;遇到曲里拐弯的地方就随意取直;并把“百花丛中最鲜艳”一句重复三遍。由于胸腔狭窄;声带痉挛;他的歌声如一只雄性化的母鸡在愤怒地打鸣。第二遍唱完“冰封大地的时候”一句时;旋律滑向了《国际歌》:他痛苦地乱抓挠着胸脯;唱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位行将就义的英雄而仰面狂笑着出屋的时候;唱“这是最后的斗争”。
据说;讨论对李宽的处分时;张殿举轻轻松松;面带微笑;一言未发;只是平静地按了几个手机上的号码;轻声说了一句话;很快就有人把李宽弄进了医院。他被确诊为患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他大叫大嚷;要揭发廖坤的新问题;还要检举张殿举副书记的重大问题。于是;面对医生;他也未住口的那些滔滔不绝的揭发检举;全都成了疯话。他越是声嘶力竭地试图表明自己的话千真万确;就越是病态可掬。在医院里接受了一段时间的治疗后;他的话大大地减少了;最后只剩下了一句话:让我当部长吧。面对医生、老伴、子女、同事、领导等等许多关心他和看热闹的人;他虔诚、恳切地说:让我当部长吧!他大半生的丰富经历和复杂思想就概括、抽象、提纯为这样一句话。一个人完了;就这样完了。
何云突然没有了幸灾乐祸的兴致。他发现廖坤也没有因为李宽的发疯而轻松。陈子山则三缄其口。办公室里;人们像又一次得到几片桑叶的蚕似的刷刷刷地议论起来的时候;陈子山什么也没说。同为李宽的余党;有一个同样受过米兰花香熏陶的家伙向廖坤献计道:趁这个机会;主任你还不快把姓陈的整咕出去?廖坤没有这样做。但是从那以后;陈子山总是显得与大家格格不入;整天沉默得像尊石雕;根本不买廖坤的账;甚至对廖坤终于与爱人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