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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仨谁当哥、谁当弟?”刘备说: “比爬树,按爬树的高低排次序。”张飞一听,就“哧哧溜溜”爬上了树顶。关羽请刘备先 爬,随着刘备爬上了树腰,刘备腿一软,又从树腰上吐噜下来,抱住了树根。张飞说:“好 了,我就当大哥了。”刘备说:“我问你,先有树根,还是先有树梢?”张飞说:“当然先 有根。”刘备说:“好了,我是哥,你是弟。”爷爷为此瞧不起刘备,为我们老张家的张飞 叫屈。只是我忘了问爷爷,他们爬的是不是我家的桑树。
但是,爷爷明白无误地说,关公确实起走了我家这个桑园里的一棵大桑树。那是关公跟着 刘备在新野屯兵的时候,住在新野县城,老百姓都叫他关二爷。关二爷的马夫把他的赤兔马 拴到一棵桑树上,马饿了,啃起了树皮,桑树伤了元气,不多天就枯死了。关二爷知道了, 向树主赔了不是,要马夫去找一棵同样的桑树栽到原来的地方。马夫接连栽了几棵都没有成 活。关二爷急了,骑着赤兔马出城找树,一直找到张庵,才看见我们老张家桑园里长着一棵 水桶粗、两丈多高的大桑树,青枝绿叶,像撑着一把大伞。关二爷拿出二百两银子,对看桑 园的小伙说,这棵桑树能不能卖给我?小伙一看是关二爷,就说不能收钱,这棵树送给将军 了。关二爷说,那怎行?你不收钱,我就违反了军规,还要拿军棍打自己的屁股,叫我咋打 哩?小伙拿棍试了试,自己还真的打不了自己的屁股,只好收下了银子。关二爷挽了挽袖子 就要拔树,小伙说,不行,不是将军没有拔树的神力,只是这样会伤了树根。关二爷一听有 理,命兵士绕着树根挖了一个大坑,才把桑树连根起出来,树根上带着碾盘大的泥坨子,护 着树根。关二爷把桑树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回到县城,把桑树栽到树坑里,坑底填了几十车 赤兔马的马粪,天天起早浇水,桑树又活鲜鲜地长成了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诸葛亮火烧新 野,烧死了无数曹兵,这棵树经过火烧,却显得更加精神。新野人说它是神树,围着它筑起 一圈院墙,叫“汉桑城”,至今一千七百多年,那棵桑树仍旧绿茵茵地活着,叫“汉桑树” 。
爷爷问我:“娃,这棵桑树为啥能挪活?”
我说:“树好。”
爷爷点头说:“咦,还是我孙娃聪明,咱老张家的树就是好!可是要记住,树起走时,还 要带着一大块泥坨坨,那个泥坨坨叫啥?”
我摇摇头。
“记住,那叫‘老娘土’。”爷爷说,“树挪窝,要带上‘老娘土’才能成活。人不管往 哪儿搬搬挪挪,也离不了‘老娘土’。爷爷给你讲古,就是叫你带上咱老张家的‘老娘土’ 。”爷爷把我搂在怀里,老泪纵横说:“好娃,你得记住!”
我记得,爷爷似乎在这里对我结束了历史的启蒙,眼眶里盈着泪水,颤巍巍地进了草庵。 我担心爷爷回到他变成神仙的地方还要流泪,就扒下草庵墙上风干的麦秸泥,窥探那一个属 于爷爷的世界。爷爷的世界里扑朔迷离,树叶儿摇碎了刘秀和关二爷时代的阳光,阳光从破 损的秫秆墙上钻进草庵,像是从筛子里筛出来无数奇形怪状的碎片,一晃一晃地洒在爷爷身 上。爷爷在矮床上躺下,又摸摸索索点亮了油灯,左手拿着一根又短又粗的烟袋,右手指揉 着一个黑泥蛋蛋,把它按在烟锅里,凑在油灯上深深吸了一口,眼睛美美地眯细着,缓缓 地舒出一口气来。我认定那个黑泥蛋蛋是让爷爷变成神仙的东西。爷爷睁开眼睛时,脸上又 露出模糊的微笑,散漫的眼神渗出草庵,向很远很远的天上蔓延。又有一朵三国时代的云彩 飘过来,好像要驼上爷爷上天。爷爷闭上了眼睛。
黄昏,爷爷从天上回来以后,父亲也夹着一个大书夹,从村外回来了。父亲好像并不关心 爷爷的桑园,天天都要夹着书夹子到处乱跑。爷爷埋怨说:“整天看不见你,你又去找唱曲 儿的了?”父亲说:“他们都是民间艺术家,我去向他们讨教。”爷爷责怪说:“我也会唱 曲儿,你为啥不找我?”父亲说:“我小时候听爹唱过不少,倒不知还有我不曾听过的。” 爷爷说:“你没听过的多哩,正好孙娃在哩,我给你们唱一段《关二爷辞曹》,说的是关二 爷辞别曹营,去找义兄刘备,曹操追到八里桥上拦他……”爷爷眯眼望着天上,“好,关公 和曹操来了。”就用沙哑的嗓音唱起来: 曹孟德骑驴上了八里桥,尊一声关贤弟请你听了。
在许昌俺待你哪点儿不好?顿顿饭四个碟儿两个火烧。
绿豆面拌疙瘩你嫌俗套,灶火里忙坏了你曹大嫂。
摊煎饼调榛椒香油来拌,还给你包了些马齿菜包。
芝麻叶杂面条顿顿都有,又蒸了一锅榆钱菜把蒜汁来浇。
只为你到夜间爱读《春秋》,天天黑添灯油多续灯草。
……
我记得,父亲一边作记录,一边强忍着笑,不住声地说:“好,真好!”
爷爷唱毕,干瘪的胸腔如风箱一张一合,喘着气不再说话,只是望着桑树出神。树上有几 片桑叶飘下来。爷爷又自言自语说:“树叶儿啊,树叶儿啊,多少时光都跟着你飘走了。关 公走了,曹操也走了。”爷爷呆坐着,凄情地望着我的父亲,又说:“你舅走了,你爹也该 走了!”
8。舅爷
张一弓
父亲领着我去看望舅爷,出门时,奶奶问:“咋不带金箔、银箔?”父亲说:“他不喜欢 钱,只喜欢喝酒、吃猪头肉。”父亲晃了晃手中的竹篮,竹篮里放着两瓶酒和一个白生生的 猪头。猪眼眯细着,嘴角翘起来,露出微笑的样子,像是去看望久违的朋友。
父亲把竹篮放在坟头前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舅爷住的地方。草棵里陡地跳出一只野兔, 向坟地里一蹿一跳地逃跑,在另一个坟头上站住,回头向我支棱一下耳朵,又弓起脊背一
跳 ,消失在远处的荒草里。父亲伸手按下我的脑袋,说:“不要乱动,静默三分钟。”父亲看 了看怀表,就闭上眼,低下了头。我却在寻找野兔,那是我看到的第一只野兔。我觉得过去 了很长时间,父亲才看了看怀表,说:“默毕。”
舅爷村里人说:“看他父子俩,不烧纸,也不磕头,像两根棍儿搠在坟头上,还掐着钟点 儿,低着头搠了老半天,那是干啥哩?”
正在犁地的表叔把犁杖扎在地头,说:“那叫‘默哀’,是在心里难过。掐着钟点儿,是 要难过够三分钟。”
后来,我又多次跟着别人“默哀”,都没有父亲那样认真,让怀表管着。
“默毕”以后,父亲在舅爷坟前洒酒,才洒了半瓶,就被表叔止住了,表叔说:“不敢叫 俺爹再喝了,他一回只能喝四两,多喝一点儿,他就醉了。”
表叔也是一个很认真的人。他与别的农民不同,剃着光头,却戴着铜腿茶色眼镜,对襟小 布衫白得耀眼。 他掂走了酒瓶和猪头,又蹲下来,叫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我就扶住他的光 头,进了一个青砖门楼。父亲指着敞亮的瓦屋说:“我在这屋念了三年私塾。”
多亏舅爷是私塾先生,父亲才有幸念了三年私塾,要不,他只能守卫着家门前的一棵桃树 ,当然那是在桃树还能结桃的时候,从开花到挂果,讨人喜欢的喜鹊或是惹人讨厌的老鸹时 常袭击桃树。舅爷却把我父亲从桃树底下领走了。
舅爷博学多才,却拒绝参加“乡试”,因而没有得到我老姥爷那样的功名,只是有不少富 贵人家争着请他教家馆。但他都教不长久,因为他总要十分郑重、百倍努力地做出一些颠三 倒四的事情。
作为舅爷博学的一个例证而让人称颂不已的是,东村赵二爷请他教家馆,大家都劝他不要去 ,说赵家公子调皮捣蛋,去过几个先生,一进门就叫吓跑了。舅爷说,没有教不好的学生, 我去试试。他到了赵家公馆,赵家四位公子一字儿排开,垂手而立,却又挤眉弄眼。舅爷依 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老大说:“我叫大pia。”这个“pia”只是口语中的字音,就 是在《康熙字典》上也找不到它的字形。舅爷却提起毛笔,唰唰地把“大pia ”写到了门生 折子上。接着,老二、老三、老四依次报名为“二 mia”、“三dia”、“四tia ”,都 是找不到字形的“死音儿”。舅爷不假思索,一一写到门生折子上。赵家四个公子急忙围上 来看,只是看到了一串曲里拐弯的符号。舅爷用朱笔批点说:“这是我鼓捣出来的拼音文字 ,你们是看不懂的。”又挨个儿点着四个鼻子说:“你叫‘劈啊’——pia,你叫‘米啊’ ——mia,你叫‘滴啊’——dia,你叫‘踢啊’——tia 。快叫你爹来,这是哪国话?” 四兄弟急忙作揖说:“老师,千万别叫俺爹来,这名字都是俺瞎编出来难为你的,想把你吓 跑,俺就不用背书了。”舅爷欣然点头说:“还真能找到几个冷音儿,孺子可教!”
父亲说,舅爷的拼音文字可能是中国最早的可以用于书写的拼音文字,舅爷却说它万万不 可流传。汉字的博大精深就在于字形与物象,与字义、字音是糅在一起的。宇宙万物、人 间万象、天文地理、七情六欲,尽在字形之中。求其音而忘其形,也就失其义了。狮子、虱 子试以柿子食之,驷马、司马试以死马视之,何其谬也!因此,舅爷的拼音文字从不示人以 促其湮灭。要不,它起码可以作为第一个汉字拼音化方案,提交文字改革委员会讨论一番的 。
舅爷家的人却说,舅爷的拼音文字是跟一只母羊学来的。那是一只聪明、善良的奶山羊。 舅爷的母亲因舅爷难产而死去,舅爷生下来就没有奶吃。舅爷的父亲从羊圈里牵来一只母羊 ,把舅爷塞到母羊怀里,舅爷就迫不及待地捧着母羊的大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