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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一弓远去的驿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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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在搜查官翻看了“考篮”之后仍在筛糠似地发抖。搜查官又把他从头到 脚扫了一眼,发现他把手掌捂在罩衫的布扣梁上,就让他一一解开了扣梁,掀开了他的罩衫 ,用马灯在他身上照来照去,却没有发现任何“夹带”,只是看见他贴身穿的白绫小衫上布 满了密密麻麻的斑点,脱口叫了一声:“虱子!”秀才就膝盖一软,嗵地跪在地上。搜查官 又用放大镜细瞧,斑点都变成了米粒大的小字,那是事先作好的各种文章。搜查官抛出了他 的“考篮”,高声咏唱:“不准虱子入场!”

  这样的考场故事常引得姨妈们哄堂大笑。

  老姥爷却不敢发笑。 通过了搜查的生员还不到发笑的时候。他们依次过了关卡,又都收敛 声息,望着“贡院”紧闭的大门,还有镇压在“贡院”墙头上的刺棵。那是特意从豫西山区 采集来的野生酸枣刺棵,还挂着红玛瑙般没有风干的酸枣。历史悠久的科举制度没能得到电 网和工业文明的保护,富于田园诗意的酸枣刺棵就成了防止考场内外越墙作弊的屏障。因此 ,“乡试”也被称作“棘闱”。

  老姥爷和所有应试生员还必须经受另一种“精神测验”。

  当谯楼上敲响了五更的梆子,贡院大门洞开。两排彩旗簇拥着监考官蜂拥而出。监考官仰脸 向天,拱手而拜:“请各地城隍老爷登场!”凡人肉眼看不见的城隍老爷就在一排排呼呼生 风的彩旗下率先步入考场。接下来又跳出两个身材高大、短装打扮的汉子,举红、黑狼牙旗 。举红旗的扯嗓叫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统统要报 !”举黑旗的接腔喊叫:“冤魂厉鬼们听着,报仇雪恨的时刻到了!有冤的伸冤,有仇的报 仇,都上考场清账去啊!”狼牙旗当空翻卷,若隐若现的冤魂鬼影如妖妖娆娆的蓝烟儿溜进 了贡院。当监考官大声宣告“应试生员进场”的时候,有人早已面无人色,惊悚 不前;有人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在地上。

  老姥爷想不起自己在世上或阴间有什么恩怨,就款步走进“贡院”,在一拉溜儿鸽笼般的“ 号房”中找到了自己的“号房”。那是一个狭小的木屋,三尺宽、六尺长,架起一块木板, 可坐可写;抽下木板,可作寝床。老姥爷行将在这里经历为时八天的三场考试,权且把“号 房”当成书房,摆下“文房四宝”,打开首场考卷一看, 要写以“四书”命题的八股文五 篇。 老姥爷对题沉吟,全忘了城隍老爷正领着冤魂厉鬼在考场上四处游荡。

  来自禹州的李姓生员忽地杀猪般嚎叫起来:“城隍老爷呀,饶了我吧,我招供,我招供!” 众生员受到惊扰,纷纷来到李姓生员的“号房”前,只见他铺开考卷,边哭边写边叫,历数 自己逼死佃户、诬告恩师等多条罪状,又杀猪般哭喊:“别打了,我招!我十八年前还欠下 孙寡妇三斤豆腐钱。”他双手扼住自己的脖子,脑袋向“号房”木柱上猛撞。号官匆匆赶来 ,急让大家把他的双手掰开。他仍在尖声号啕,脖子上已经被自己掐出血来。此时贡院大门 紧闭,考试期间不准开锁。号官就让人抬来一根两丈多高的吊杆,把李姓生员缚在吊杆上打 了个忽悠,从墙头的酸枣刺棵上吊出墙外去了。

  考场里乱作一团。老姥爷犹自笔舞龙蛇,浑然不觉其乱。

  第二场考试是以“五经”为题,再作八股文五篇。老姥爷忽觉得笔尖上紫烟缭绕,散发出烤 白薯和陈年老酒的味道,直写到暮色低垂,伏案酣然入梦。到了深夜,又听得一声惊叫:“ 娥子呀,你饶了我吧!”汝州一杨姓考生赤脚跳出了“号房”,忽作女儿态,出女儿声,凄 然长叹:“天哪,奴好苦哇!”又摹仿旦角身段,边舞边唱:“杨二爷呀,你蛇蝎心,仗势 霸占俺女儿身。我含羞忍辱梁上挂,七尺白绫锁冤魂哪……”老姥爷从梦中惊醒,坐在“号 房”里发话:“娥子,你暂且回去,等我出了考场,替你写状子告他。”号官又慌忙跑来说 :“他哪里是什么娥子?他就是娥子要他抵命的杨二爷!”吊杆再次竖起,又把杨姓考生从 墙头上“忽悠”了出去。

  吊杆“忽悠”了两次以后,考场上一片死寂 。

  第三场考试是“策问”三篇。这一天已经到了农历八月十四,秋风送凉,下起了绵绵细雨 。老姥爷还剩下一篇文章未写,却受了风寒,发了高烧,倒在“号房”里昏睡不醒。一位监 考官看了他写好的两篇文章,说了声:“可惜了!”示意号官拿来一床被子给他盖上。次日 正午,雨过天晴,一对小燕子在他“号房”前盘旋翻飞,啁啾鸣叫,把他从昏睡中叫醒。故 事在这里出现了争议:小姨妈说,没有听说过这对小燕子呀?四姨妈说,怎么没有?这是一 对飞来报恩的小燕子。一年春天,大燕子在咱家屋梁上衔泥垒窝,孵出了一窝小燕子。邻家 小子手狂,拿竹竿捅下了燕窝,没长大的小燕子跌下屋梁,张开嫩嘴壳声声啼叫。祖父那年 才十二三岁,正在窗前读书,听见小燕子叫得可怜,急忙赶走了邻家小子,脱下帽壳,在帽 壳里垫了柔软的谷草,又把小燕子放在帽壳里,把帽壳钉在屋梁上当了燕窝。多亏了祖父, 要不,这窝小燕子就成了邻家坏小子的手下冤魂了不是!

  我宁愿信奉四姨妈的“燕子”说。正是这一窝小燕子的后代飞进考场,啁啾不已地叫醒了老 姥爷。老姥爷才摇摇晃晃出了“号房”入厕,碰见了邻号的应试生员,忙问,今天是“几” 了?那生员说,今天是八月十五,天黑就要净场了。老姥爷吃了一惊,又问,怎么少了一天 ?那生员说,你怎么忘了八月十五是中秋节,按照历来的规矩,无论考官、生员都要回家团 圆。这第三场考试要减去一天,八月十四,日落净场,不可“继烛”,就是说,不可点灯 延续时间。

  老姥爷一听,惊出了一身大汗,重感冒霍然痊愈。他急忙回到“号房”,眼看太阳西斜,料 想剩下的一篇文章怎么也写不完了,功名利禄之心顿时化为泡影。老姥爷转念又想,与其在 这里袖手呆坐,困守苦城,何不顺遂天意,能写多少是多少呢?不求功名得失,无愧于十年 寒窗之苦也就是了。老姥爷这样一想,忽觉得心静如水,世事如烟,文思如清泉涓涓出。到 了净场时刻,文章只差一个结尾。这时天色昏黑,已经看不清考卷。老姥爷想,好了,我已 尽心尽力,问心无愧了。一位监考官背剪着双手缓步走来。老姥爷从容搁笔,整襟而坐,准 备缴卷。监考官却在他案前款款坐下,捧起一个水烟袋,用火镰子打着火石,点着了黄糙纸 折叠的火媒子,“吩”地吹起了亮光,兀自吸起烟来,照得案前一亮。老姥爷急忙重新提笔 ,借光收尾。监考官用了三个火媒,吸了六袋水烟。老姥爷恰好完卷,匍匐下跪说:“请恩 师再吸一袋烟!”监考官说:“为何?”老姥爷说:“弟子只顾得借惠光以完残卷,未能一 睹恩师容颜。”监考官向肩上挂了水烟袋,背剪着双手扬长去,说:“一脸枯皱皮有啥好‘ 睹’的!到了发榜之日,向贡院墙头上‘睹’吧。”

  农历八月底是发榜之期。那一天,贡院全体考官齐聚“致公堂”上,将中试考卷取出,共 八十一份,当众将密码加封的姓名揭开,叫做“揭晓”。由最末一名揭起,高呼中试者姓名 ,当即写在榜上,依次写到第一名。贡院有一个来自杞地的仆役,在我老姥爷的私塾里当过 书童。他躲在“致公堂”窗外偷听揭晓姓名,暗自在心中记数,记到第八十一名,没有听到 我老姥爷的姓名,就急急出了贡院,让一个从傅集来省城卖梨的老乡亲回去向我老姥爷捎信 劝慰。

  那天,老姥爷正给弟子们开讲《论语?子罕篇》:“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 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老姥爷口诵了 原文,正要开讲,卖梨的忽在窗外喊叫:“夫子呀,我给你捎来个不老好的口信儿,怪你时 运不济,这一回省城‘乡试’,你榜上无名了。等下回吧,不要难过啊!”

  老姥爷听了,面色平静如初,向窗外拱手说:“多谢了!”又若无其事,向弟子们开讲:“ 达巷地方有人说,博大呀,孔子!他有广博的学问,却没有让自己成名的专长。孔子听了, 对他的弟子们说,我做什么呢?赶车吗?当射手吗?我还是赶车吧。”老姥爷面带自嘲的微 笑,对他的弟子们说:“孔子尚且挑选了赶车的活计,那么,我呢?我能做点儿什么呢?我 去为孔子牵驴,好吗?”众弟子含泪不语。只有一个弟子站起来说:“老师,您对这次‘乡 试’,难道没有一点遗憾吗?”老姥爷嗟然叹息说:“岂能没有?有的,我愧对三个火媒子 ,这样的内疚是世人少有的啊!”

  接着,却听见锣鼓声由远而近。原来,捎话的仆役偷听“揭晓”时记错了人数,他离去后, 中试者才全部“揭晓”。老姥爷是倒数第八十一名,正数第一,是为“解元”。好一番热闹 过后,老姥爷又喟然叹息说:“可惜,我写不出好文章了!”有人问他何至于此?他说:“ 文章是远离功名、心净如水的时候才能写好的呀!愧负‘解元’之名,常存得失之心,就要 意乱神浊、提笔惶悚了。”

  我不知道,老姥爷此后写文章是否又写出了烤白薯和陈年老酒的味道,只是听说他不愿做 官而拒绝去京城参加“会试”,继续在杞地办私塾多年。慕名从学者容纳不下,他就在门前 贴了“人满”的告示。有人对他说:“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听听,孔 子说,只要‘有人带着干肉来见我,我没有不教的。’你能说‘人满’了么?”说得老姥爷 惶恐不已,慌忙揭了告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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