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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离很远,董老师就能听见是他母亲来了,他冷笑了一下,他料定了烧饼就会来这一手。董老师的母亲已经很老了,老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八十几了,是烧饼搀着她,她已经走不快了,东倒西歪地走着,但烧饼希望她能走得快一点,最好能快步如飞,所以看上去倒像是一次绑架。董老师的母亲一边东倒西歪地走着一边激动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好好儿的把床锯了?啊,为什么?”
董老师已经拿准了烧饼会去做什么,所以他在她走后就一直没有开门进家,一直脸红红地坐在那里,他知道他要是开了门,烧饼就会把他母亲直接搀到屋里来,然后就再也不会离开。董老师已经想到这些了,所以,他就一直在门口坐着,后来就有人在他旁边打起扑克来,这些人说是打扑克,心却始终在董老师这边,是一心二用,是花开两处。
董老师的母亲被搀过来了。
“阿大!听话,你把门开开。”
董老师的母亲用手里的拐棍敲了敲那半张床,对儿子说。
“我为什么开门?”
董老师对母亲说。
“你得让小张和笑笑进家。”
董老师的母亲说。
“这根本就不是她烧饼的家。”
董老师说。
“胡说!”
董老师的母亲说你们谁也不要气我。
“我怎么气您?您想没想是谁骗了我整整十五年!”
董老师忽然动起气来,用一只手“啪啪啪啪”拍着胸脯,他一急就开始说家乡话了,很快,快到人们都听不懂。
董老师的母亲倒不说话了,吃惊地看看烧饼,又看看儿子,她不知道儿子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肯定是有事了。
“什么十五年?”
董老师的母亲问旁边的人。
“十五年就是十五年。”
旁边的人笑着说。
“十五年怎么啦?”
董老师的母亲又说。
“十五年就是过去了十五年。”
旁边的人又笑着说。
“是不是小张打了十五年烧饼?”
董老师的母亲又说。
旁边的人就笑得更厉害了,笑得“哗啦哗啦”,说那当然是,这镇上谁不知道你儿媳烧饼打得最好。这时有人把董老师的母亲搀到一把竹椅上坐了下来,这时候已经快下午四点钟了,太阳光黄黄的要多温暖有多温暖,董老师屋子的东边那六棵白杨树上已经长出了小小的碎叶子,董老师种树的时候,人们还说怎么不种几棵果树,不说吃果子,有花看也好。但董老师还是种了六棵白杨,白杨树也不难看,树干直溜溜的,春天的时候,树上总是挂满了给风刮起来的塑料袋子,人们就总是看到董老师用根长的竹棍子往下够塑料袋子。董老师的母亲已经在那边展开了她毫无结果的调查,但没人敢对她说什么,虽然都是些她看着长大的老邻居的孩子。董老师的母亲虽然老了,但她也明白是出事了,她看到不但是床,还有那个红漆梳妆台,上边画着绿牡丹,还有盆盆碗碗,甚至还有一个淡绿色的玻璃泡菜坛子,还有行李和包袱,都给放在了外边。出什么事了,她不知道,但她觉得儿子这个家要完了,她想知道为什么,又没人肯告诉她,她看看那些东西,忽然觉得委屈,委屈对她而言就是感情的洪峰,她忽然开始抹眼泪,要决堤了,紧接着,她也许要哭出声了,如果哭出声,她会把声音越搞越大。
“您哭什么哭?这事儿跟您有什么关系?”
董老师用家乡话烦躁地对他母亲说。
“那你就把门打开!”
董老师的母亲扬扬拐棍。
“您回家吧。”
董老师说要是这个家能一锯两半我也会锯了,但这个家不能锯。
“为什么?”
董老师的母亲看着儿子。
“因为这套房子是我父亲的,我没资格,因为不属于我,所以不能一劈两半儿分给她,要给,也只能给阿小,既然出了这种事,她休想分到一片瓦。”
董老师看了一眼旁边的烧饼,这话是说给她听的,里边有法律的意思。
“你说什么?房子为什么不属于你?”
烧饼吃了一惊,拍拍手,说董文明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你自己去理解吧,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你最好去法院理解一下。”
董老师又扬扬手,对烧饼说我和你只能到此为止了。
董老师的母亲看看儿子,又看看烧饼,忽然在一旁又瘪着嘴笑开了,她仰着脸用手点着董老师,说你们别气我,我八十多岁了,你们又不小了,还开这种玩笑,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了,你们谁也别气我,我有心脏病。
烧饼站在旁边早已经没了主意,她想自己把董老师的母亲弄来是错了,问题是她岁数太大了,已经接近糊涂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她没一点点主意,她又不能把她娘家的人七七八八地弄来,那样就会更难看,她从来都没见过董文明会动这么大的气,她现在是生学校的气,怎么会想起给学生们去验血?要是早知有这种事,她可以在中间做做手脚,血站那边她有认识的人。她现在再想,笑笑到底会是谁的孩子,怎么会不是董文明的?是不是真是那个王八蛋刘再进的?但最最不可能是毕建国的,她和毕建国有那种关系还是去年的事,毕建国要比她小十五岁,烧饼今年四十,毕建国才二十五,毕建国的岁数正在火候上,特别贪那事,见了烧饼就要上,没有一次肯放过,也不管手边有事没事,也不管是不是地方,只要一见到她就会风起云涌。可以说,烧饼的心里现在除了董老师就只有毕建国一个人,而且毕建国的分量在暗里一天比一天重。刘再进!刘再进!刘再进!烧饼在心里叫了一声又一声,她现在恨死了那个刘再进,这都是十五年前的事了。烧饼现在是一点点主意都没有,因为没一点点主意她忽然伤起心来,她用手摸摸身旁的一个包袱,她一摸,那个蓝花儿包袱就从那一堆包袱上边滚到了地上,她弯腰又把包袱拣了起来,拍拍上边的土,她又伤心地看看已经被锯成了两半的床,那半个床因为只有两条腿,又被上边那么多包压着,看上去床板也要被压断了,这让她更加伤心,因为伤心,她此刻的心情倒变得十分简单,所以她突然又有了主意,她看了一眼董文明,笑了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那就是到了晚上自己就和笑笑睡在这半张床上,就不离开!你董文明休想让自己离开。到了晚上她要把那些包袱通通都塞到这半张床的床肚子下,她要和女儿笑笑睡在床上。这么一想,烧饼心里倒不慌了,她坐了下来,因为出了汗,她这会儿浑身都散发着烧饼的味道。在这小镇里,许多男人都十分想念这味道,甚至于,这味道会让他们一下子就刀枪出库地兴奋起来,法国香水倒不会派上什么用场。烧饼坐了下来,心里不再像刚才那么慌。这时有汽车在院子外边“嘀、嘀嘀、嘀嘀嘀嘀”响。是董老师给他的弟弟打了电话,让他打辆出租车马上过来一趟,要他把母亲马上接走,董老师在电话里已经把发生的事情对弟弟讲了,关于嫂子的风言风语,董老师的弟弟早就听人们说过了,所以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董老师的弟弟二董从车上跳下来了,二董往车上搀母亲的时候,烧饼也过来了。“就这么走了?”她说了一句,但她也没再想把董老师的母亲留住,就是留下来,又有什么用?董老师的弟弟还冲她笑了一下,他这么一笑,烧饼的脸突然红了,就好像她站在烧饼炉子前给烤的那样,红扑扑的,她的手没处放了,张着,对烧饼而言,这不是害羞,是没主意。
董老师的母亲是老了,她被人们强搀上了车,却忽然又从车里挣扎着探出头,说过几天就是她的生日了,到时候不要再买什么生日蛋糕,到时候都要早早过去,要是有刚刚打好的烧饼拿两个去好了。
董老师的邻居们就又都笑了起来,董老师想了想,对车里的弟弟摆了下手,自己也跟着跳上了车。
董老师从母亲那里回来已经很晚了,这几天他的鼻子总是跟他过不去,一到春天他就是这样,再加上这几天总是碰到扬尘天气,他的鼻子对尘土十分敏感,他在母亲那里往鼻子里点了一点儿鼻子药,药就都流到喉咙里边去,他是打出租回的家。在车上,他喉咙里“吼吼”的,弄得司机好几次回头看他,怕他把痰吐在车上。下了车,他喉咙里还是“吼吼”的。董老师的母亲现在和董老师的弟弟一起吃住,屋子里挤挤的,到处是舍不得扔的旧家具,要是有地方,董老师很想在弟弟那里挤上一段时间,他不想再看到烧饼,想不到自己十五年来一直在受骗,这让他特别受不了。下了车,走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他没怎么注意门口那半张床和床上的那些东西,他只觉得床上的东西像是一下子少了许多,开了门,他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把屋里的灯开了,回身再朝外边看,不由得吃了一惊,那半张床上原来是睡着人,是烧饼和笑笑,床上的东西都已经让烧饼塞到了床下,两条腿的床支撑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床的另一边已经给三摞砖头支了起来,两边各一摞,中间还有一摞。那一刹间,董老师的心里忽然软了一下,他是心疼笑笑,他想是不是应该让笑笑进屋睡?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笑笑是谁的女儿?谁的女儿!”他在心里大声说。这一夜,董老师睡得特别不安,一会儿一会儿地醒来,耳朵听着外边,他担心天会下雨,担心会来坏人,到后来,他干脆不睡了,躺在那里,心里一会儿比一会儿亮,天跟着也亮了起来。天真正亮起来的时候邻居家的鸽子开始“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地叫,它们一年四季总是在那里发情。董老师凑到窗前朝外边看看,烧饼和笑笑这时候已经起来了,笑笑正在那里弯着腰洗脸,这让董老师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董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