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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张重重的鼻息和无休止的辗转成了迷惑人的烟雾弹,让老张一直不知道儿子到底睡着没有,也就一直犹豫要不要继续聊下去。不过那泡尿过后,老张已经决定要身体力行自己对小张的建议了:什么都不想,闭眼,睡过去。反正就他自己说过的,想什么都没用。
就在自己闭着眼,在想与不想之间反侧时,老张听见儿子那边战斗的号角稍歇,床身支架怪叫了一声。他睁开眼的时候,败下阵来的小张已经掀起了他的被子,眯着眼顺了进来。老张一边向旁边靠,一边问儿子怎么回事。
“有跳蚤,他*的咬死我了。那鸡巴床上有跳蚤。”
老张坐起来,愣愣地看着那张床,仿佛想要看出什么东西来似的。被子床单搅和在一起,弯曲地躺在空空的床上,像刚蜕下来的皮。
小张又折腾了两下,安静了下来。小张的腿碰到老张身上的时候,老张哆嗦了一下,鼻子酸酸的。他没动,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腿靠着腿地挨着小张躺了一会儿。
老张又看了一眼那张床,仔细地从床头看到床尾,就像是在看着一个低调却不容忽视的对手,目光没有遗漏掉蜷缩着的被子上任何一条褶皱。他看了看身旁的小张,鼻息正在变得均匀。他轻轻地掀起被子,从靠墙的那边,下了床。
他同样轻轻地仰面躺在那张床上,小心谨慎地把被子拉到胸口,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当第一次虫咬无可辩驳地出现在他身体上的某个部位时,他甚至觉得有些悲壮,这是他能做到的,他对自己说。
当窸窸窣窣的虫咬像春风一样吹起了四面的号角时,老张闭上了眼。他想起了那个面带微笑的导游,就在提醒完大家要开窗通风除味后,也没有忘了再关照一句:“要是被跳蚤咬了,不用怕,挠挠就行了。再不行,就把床单撤下去,别盖被子,穿着衣服睡。要是还不行,没关系,找我,多晚都可以,找我来,我跟你换床睡。”
老张笑着在心里说,“今天就饶了你吧。”
被小张推醒之前,老张已经睡着了。不知道睡着了多久,老张睁开眼的时候,耳边好像刚刚才听过导游的嘱咐。但他真的睡着了,因为他要狠狠地抹一把嘴,才能把嘴角的哈喇子擦干净。
老张迷迷糊糊地抬起上身说,“那边也有跳蚤吧,咱们找导游去。”小张扶着他的肩膀,没有说话,等着他彻底醒过来。老张抹了抹脸,使劲伸展着上下眼皮,又伸了个懒腰后,一边问着几点了,一边坐起来。
他努力睁着眼睛,看着小张,等他说点什么,说什么都行。
小张坐在这张有跳蚤的床边上,看着老张。老张这才发现,小张已经穿上了牛仔裤,套上了背心。
“爸,不好意思大半夜地把您叫起来,但我得请你帮我一个忙,”小张停下来,看着老张,好像自己要说的是个特大噩耗,要看老张是不是准备好了。
老张糊涂地点了点头,强调地说:“说吧,儿子,什么都行,只要我能做得到。”觉得自己说的不对,老张又补充了句,“只要我们能做得到,我和你妈。”
小张咽了口唾沫,说,“爸,您能出去待会儿吗?”
看着老张迷惑的神情和微微张开的嘴唇,小张马上接着说:“您别问了,就帮我这一次,行吗?出去待一会儿,一个小时,半个小时都行。”
老张看着小张,突然发现屋子里似乎比刚才亮了许多。他转着头看了看,并没有开灯呀。他才看见门开着,是走廊里的灯光洒了进来。小张突如其来的要求,让老张有点措手不及。他使劲让自己清醒过来,理清楚正在发生的一切:儿子需要自己的帮助,帮助的内容是自己出去待会儿,帮助的条件是别问缘由,自己来美国的理由是,帮儿子(帮儿子解决想家,孤独,以及所有可能出现而且自己能够解决的问题),儿子现在就需要自己帮忙,这个忙自己有能力做到,但不理解为什么要做,儿子也不给理由,不仅不给,还不叫问……
小张又摇了摇他的肩膀,像是要把他叫醒。老张眨了眨眼,吞了个热馄饨一样地,大张着嘴,一边呼着气,一边“嗯”了一声。
“就是……您能出去待一会儿吗?我这儿有点事……咳,您别问了,这回就听我的吧……”
他看见小张的眼睛肿起来,黑色的眼袋完全和他的年龄不符,嘴还张着,怕烫一样地呵呵着。老张使劲看着小张的脸,好像小张的某一个眼神或是面部表情会帮着自己理解正在发生的一切。但在一片昏黄的迷惑中,小张的脸,背着走廊里传来的灯光,成了这整个陌生的房间里最黯淡的一团。老张觉得自己完全清醒过来,他不明白是出了什么事,但他知道现在的问题与跳蚤无关。儿子想叫自己现在从屋子里面出去。
他对自己说,什么都别想了,使劲地拍了拍被子,他拍着小张的肩膀说:“行,儿子,去给我拿衣服去。”
小张诡秘地一笑,站起身,一摞衣服已经在他身后摆好了。
他把被子踹到边上,站起身,浑身上下地掸了掸,利利索索地穿上衣服——当然,不能忽略小张在一旁的帮忙。走出门口的时候,老张心里终于还是失落了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想,他来美国看儿子,想帮他的忙,现在算是帮上了——至少儿子自己这样说——但帮的忙就是从屋子里面出去。还是他自己说得对:想也没用。
站在门口,老张看了看小张,光从外面射进去,把屋子清晰地分成了黑白两界。老张和儿子都站在光亮处里,儿子躲避着老张的目光,微微低下头,但还是让走廊顶棚散发出的白炽光照得通体明亮。老张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觉得自己是做对了。他笑着对小张说:“我去找那个导游算账去,这是人住的店还是跳蚤住的店?”小张也笑出了声,对老张说,“待会儿我出去找您去。”
穿过走廊的时候,老张隐隐约约看见走廊的尽头有个纤细的人靠在墙上,就像根立在墙角的扫把。他想该是车上那个坐在他们身后的姑娘吧,他终于明白了一点儿。
老张下了一层楼,在下面的楼梯上坐了一会儿,后悔忘了随手带出本杂志来看了。他来美国前特意买了好多杂志,怕到这边来没得看,这次旅游也带了两本。他发觉楼梯上走廊里也全都是那种味道,和刚进屋时闻见的一样。经过导游的房间时,他眼前浮现出导游带着黑边墨镜的微笑,他真想在门上狠狠地砸几下。他咳嗽了几声,一边到处抓挠着,下到楼下。
他穿过漆黑一片的大堂,走到门口。凉风吹得他很舒服。他站了一会儿,伸展着四肢,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然后走回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远近都没有灯火。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里开个旅店,但显然还是有顾客的,不光是他们旅行团的那辆大巴停在院子里,还有几辆大巴加小车也停着。他抬起头,看着夜空,又想起了导游的话,真是满天星斗,照得整个院子都亮堂堂的。老张突然感到轻松下来,来美国后一直悄悄背着的包袱似乎被什么人帮着提了起来。
他像是完成了一个任务一样,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又想起来他们一家三口一起泡澡的情景来,想起了小张在浴缸里拍击的水声,想起他往里面兑热水时,三个人都要站起来,小心地跷着脚,生怕被热水溅上。他想起来,那时候,洗过澡后,站在自家的客厅里,慧娴身上缠着浴巾给小张擦干净,而老张自己——那时,比现在的小张也没大多少——则光着身子,坐在竹椅上,看着他们两个人。他知道那时那个光屁股的小张已经不在了,他高兴自己从客房里走了出来,至少这还是他能做到的,也是小张需要的。他回想起刚才因为跳蚤的缘故,和小张挨在一起躺在床上的几分钟,还有两年前和小张还有慧娴一起坐在机场大厅的皮面座椅上。其实老张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他们年轻的时候,他和慧娴,就他们两个,没有小张。他慢条斯理地回想着,并不着急,仔细地观察着记忆里的每一条褶皱,印象里的每一次波折。他一条一条,按照时间顺序地回想着,他知道那些都归他所有,也只有那些归他所有,他不用慌张。
那个女孩出来时,老张还在自己的脑袋里转圈子,看着坐在身边的女孩,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小张也出来了,把自己的外衣披在女孩的身上,然后坐在了他们两个人的中间。
老张和女孩握了手。女孩说了自己的中文名字,但似乎除了自己的名字,她别的中文一句都不会说了。老张笑着看着这个女孩,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从回忆里拉回来。女孩谈不上漂亮,但也决不叫人讨厌。就着月光,老张看着女孩,看着儿子的朋友,说不清她是不是华人。他想问问小张,但又觉得没必要,可能也不礼貌。
女孩冲着他们爷俩儿用英语说了些什么。老张看看姑娘,又看看小张。小张对他说:“她是说,星星真漂亮,有点儿像她们家乡看到的。”
老张笑着抬头看星空,能看见的星星都闪亮着,所有别的风景都有声音——海有海的波澜,山有树林的呜咽,田野有谷穗的窸窸窣窣——只有星空沉默。老张看了好一会儿,才扭过头来,清了清嗓子,看着女孩说:“小张小时候,我们也经常一起晚上出去散步看星星,我,小张,还有小张的妈妈。北京夏天的星星也很好看。我们家门口就有一个公园,很大的一片草坪,我们常常带块儿单子,铺在地上,躺在草坪上,仰着头看星星。你猜怎么着?有一天,我们听见哗啦一声巨响——小张,你还记得吗?——就看见从对面的高层住宅楼里,飞出一个东西来,感觉就像带着火花一样,横着划出来,在空中飞了老半天,然后‘咣叽’一声掉在地上了。我们三个都跑过去看,好多人都跑过去看了,你猜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