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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勒成篇。我虽然身在梦 中,但还是清醒地看到,一个没有摘掉右派铁帽的人,是没有发表作品的权利的——我期冀 着能有摘帽的幸运——因为王蒙、燕祥、绍棠……都是在摘去了头上的“桂冠”后,才有作 品重新问世的。
在此期间,我的知识分子的轻浮症,可以说暴露得一览无遗。我不记得是哪一位名人说 过这样的话了:看一个人的质量,最好就是看他在最得意时,是一副什么神态;再看他在最 失意时,是一副什么面孔。回眸那一段时日,我失意时到还没失小雅,但是过早到来的得 意,使我今天为之汗颜。记得,鲁陆山就曾变相地提示过我,现时是一块铁,一切温情的梦 幻,都不过是一枕黄粱。但是自从那些昔日的书被归还之后,我的心态便开始升温——直至 我有心去勾勒小说。
当然,从另一个侧面去看待那一段日子,也不无可取之处。人生在世,总是有希望才活 得痛快一些。昔日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这个精灵,若同一剂灵丹妙药,使生活在底层的人们 ——哪怕是在地狱中度日,也能找到诺亚方舟之桨,把地狱中的魔鬼,划到天国的极乐世界 中去。其实,鲁迅先生小说中的人物,并不是知识分子——但是他和中同知识分子似曾相 识,在那苦难的岁月中,阿Q成了许多知识分子的梦中之舟。
有一天,我们又在凤河旁边挖坑种树的时候,天上有一只乌鸦,飞过我们的头顶。不偏 不斜,把一泡乌鸦屎正好拉在我的衣袖上。自古以来,乌鸦在民俗中就不是吉鸟,那么它的 那泡稀屎,则更是凶兆的象征了。这泡乌鸦屎,在我生命中留下了一段难忘的回忆:“怎么它不拉在别人身上,而偏偏拉在你身上?”
“这里边大有学问!”
“有会解梦的没有?”
“有!”
于是这泡乌粪,成了阿Q们苦中寻乐的话题——而被黑乌鸦钟情的我,也就成了被评说 的众矢之的。本来,我干活时穿的是一件来团河之后才换上的新棉衣(当时衣着只有蓝色、 黑色),心中已然十分不快;而那泡稀屎落在我的袖口上,又难于把它立即擦干净。没有办 法的办法,我用挖坑挖出来的土块,在袖口上抹了很久,才算把那黑白混杂的乌粪给抹掉 了。因而我面无笑容是可以肯定的。
“这是乌鸦落在了猪身上——黑找黑!”
“这是同类相亲,黑乌鸦对‘黑五类’中的‘老五’流下的眼泪!”
一片嬉笑之声——我别无选择,只好跟着同类们一起苦笑。
“不!你们都说错了。要说析梦问卜,还得我曹克强。”师大地理系来的老西子,露出 他的斑斑黑牙。他一开口,就使同类哑音,“让我看,你们这些甚的‘吃屎分子’,只有在 这儿接受劳改的命。你们读过《易经》没有?那里边充满了辩证法,比如,其中的天人合一 以及阴阳互换甚的,包括了宇宙间的许多学问。我们都是在五七年倒了大霉的人,维熙君比 我们的命运更惨,夫妻俩一块从天堂进了地狱——《易经》中包含的物极必反的哲理启示我 们,如果这泡老鸹(即乌鸦的俗称)屎,落在当年的乾隆皇帝身上,当然是大凶的象征。但 是我们已经是地狱里的鬼了,《易经》中的阴阳转换告诉我们,这泡老鸽屎,无论落在谁的 身上,谁都要走好运了。而老天有眼,这泡老鸹屎不落在别的同类身上,偏偏落在维熙君身 上,正是天意表明维熙君命运要有什么转机了。你们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辩证法,因而对这 泡老鸹屎,做出了完全相悻的解释——我在这里有必要对你们进行一点辩证法的教育。”
曹君是老右中少有的几个幽默人物之一。他读过的杂书又多,因而当他的话一吐出舌 尖,当真起到了压轴戏的作用,有的同类表示同意他对这泡乌鸦屎“反弹琵琶”的解析,并 拿我开起心来:“哎呀!从公将有什么喜事临头呢?”
“摘帽子?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也许是要唱一出《天河配》吧!张沪是不是要来团河探视你?”
本来,同类们难得找到一个取乐的机会,那泡乌鸦屎便成了劳动中的一乐。曹君还煞有 介事地向同类们宣布:你们这些“吃屎分子”一旦不吃劳改饭了,政府再不管你们,你们怕 是要喝西北风活着;我这老西子不怕找不到饭辙,摆个卦摊甚的,还能喂饱肚子。至今,这 一场苦中作乐中同类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当天,我也丢开了晦气,和同类们乐成一 团。但是人生一世,确实有无数的巧合,就在那一天晚上,我们正在读报的时候,与美国鬼 子在朝鲜打过仗的小队长王贵峰,从队部办公室开会回来,就招呼我说:“董指导员找你, 让你去办公室一趟。”
我说:“前几天刚刚找过我了。这次… ”王贵峰说:“为啥找你,我不知道,反正不 是为书的事。第四小队原来的小队长,要调到院门口当中队值勤,是不是叫你去到第四小 队?我这可是胡猜,你可别认真。”
我认为没有这种可能,因为在我的劳改历史中,一直是一头磨道上的驴儿——听人呼唤 的;要我去指挥别人——那等于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可是白天与我在一起干活的同类们,却 立刻和那泡乌鸦屎联系到一块儿了,说我到了时来运转的时候了。并且在我走出屋子的时 候,有人高喊——乌拉!(乌拉即当时的苏联语“万岁”之意)
从“乌鸦”到“乌拉”,真有点像是一个寓言。一切正如王贵峰所告诉我的那样,我走 进董维森的办公室,他就通知我这一“任命”。我反复说明我不是那块材料,又没有干过这 种工作。我说我不怕劳动,不怕吃苦——但是不会组织劳动,更没有管理几十号人的本领。 董维森一开始没有批评我什么,听到后来终于识破了我的心机:“你是不是不愿意向政府汇报别人的思想,以显示你的清高?”
我违心他说不是出于这个原因。但是董维森对我亮出了底牌,他说:“你们里边不缺爱 打小报告的人。比如,今天在工地上,一泡乌鸦屎拉到你身上的事,我马上就知道了——政 府的耳报神有的是,可是这种汇报对你们自己毫无意义。上边关注的不是这些屁事,而是你 们中间有代表性的人物的动态。比如,你要去的四小队里,有被毛主席点过名的谭天荣,有 被陈毅称之为忘了本的刘介梅式的人物周大觉……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们不过才来了多 半个月,有关他俩的报告不少,但是从我的感觉里,都不是真实的——其中不外说他们至今 还如何如何反动。我看,他们各方面都还不错嘛!所以,要找一个能识大局。有清醒意识的 人,去这个小队。看了你的副档,别人说你思想反动的小报告不少——我看都是一些急于立 功。泯灭知识分子天良的人。说到这儿,你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在那个年代,一个劳改干部能讲出这样一番话来的,我感到震惊。在《走向混沌》第一 部中,我曾写到过一名叫曹茂林的中队长,他展示的是对苦难囚徒人性美的一面。当然潜藏 在人性美背后更深层次的东西,是曹茂林对受难知识分子的无法表达的同情;而这位董指导 员,表现出来的没有人性的面纱遮面——他与我谈话的内涵则完全是政治性的命题,因而我 坐在他对面的木椅上,惊愕地答不出半句话来。“你听明白了没有?”他见我久久无言,走 到火炉旁捅了捅炉火——再把屋门关上,然后又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两眼直视着我说: “你折进大墙的原罪,我都看了。你事后写的检查,我也都粗粗地翻了一遍。该怎么对你说 呢?大跃进、大炼钢铁……你表达的是许多老百姓心里想说而不敢说的话。我顶多算半个知 识分子吧,但不是个睁眼瞎子。上次找你谈话,我有一点儿没有告诉你——你那部退到这儿 的小说《黑土》草稿本本上,分明写着‘经查,没有发现问题’——既然没有问题,为什么 非把你送到这儿来!”
我低下头来,无言以答——因为我不仅很害怕提及这些问题,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可 是此时此地,被一个对我执行专政的干部,提了出来(正是基于这些原因,当1979年我的 问题平反,我从山西回到北京之后,我急于要去看望的劳改干部,除了曹茂林,就是董维 森。曹没能找到,而找到了董——他请我在西皇城根他的家中吃了饭,在对饮之中,我和他 一起回忆了当时的许多生活细节。我代表我们一代受难知识分子,向这位正直并关注中国前 途和命运的公安干部,表示了深深的敬意)。面对董如此的坦诚,我已无退路可寻,但我清 楚地记得,我对当好这一角色仍然十分胆怯。
回到监舍,当天晚上就从二小队搬到四小队落户了。尽管是一个简单的行李和脸盆之类 的杂物,还是有几个同类帮我搬运。之所以如此,皆因那泡乌鸦屎的故事,在曹君“反弹琵 琶”的解析中,似乎得到了应验。在某种意义上回眸当时,这种命运的安排,是早就注定了 的——因为董十分看重知识分子的良知。但是此举,对我也有着它的负面价值——它使我本 来就孕生了的梦,变得更加躁动不安;仿佛我真是怀胎十月的母体,那婴儿当真就要分娩了 似的。
这个婴儿就是在我心中已然死了的文学。我写信给绍棠,给燕祥,给厚明……我告诉他 们我还活着,而且活得离他们越来越近,也许有一天,我会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相互叙 叙别情。绍棠的信,复得非常及时,他告诉我燕祥正在忙于搞一部苏联的《叶尔绍夫兄弟》 的舞台剧本,他则在写他的小说。至于时局,时暖时寒,听说党内又有反右倾之说云云。他 在信尾是不留名的(这是我进劳改队之前,就相互约定了的),但他那粗粗的、挥洒自如的 钢笔字,我已然结识八、九年了。也就是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