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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头盔擦一擦就行了。”
秋风拂动浅渠里的清水,带起盔甲里的尘埃,凉亭下一片安静。
余人看着那尊铜像,呆了很长时间,吃惊想着,居然是活的啊!
……
……
陈长生初入京都的时候,对这个世界的常识没有任何了解,余人与他自幼一起长大,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不知道那条笔直的山道是神道,除了天海圣后与教宗陛下,再没有人能够踏足其间。
他也不知道凉亭下那座将军的雕像并不是真的雕像,而是真正的将军,是守陵六百余年的大陆第一神将汗青。
但至少这时候他知道对方是个活人,而且看盔甲上的那些灰尘与锈迹,这个人应该已经在这里坐了很长时间。
在这里坐这么长时间,难道不无聊吗?余人虽然也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但扪心自问,如果很多年都见不着一个人,还是会觉得无趣,另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这个人一直坐在这里,那吃饭怎么解决?
想着吃饭的问题,他下意识里取出一个饭盒,递到对方的盔甲前,比划问道您饿不饿?
盔甲里没有声音响起。
余人想了想,又比划了几个复杂的动作,意思是说要不我给您去煮碗面汤?
盔甲里传出了一道声音:“搁在这里就行,另外,这条神道你不能走。”
余人把饭盒搁到地上,行了一礼,又有些不舍地看了眼神道,扶着拐杖向来处走去。
在他离开后不久,秋山再次降临浅渠与凉亭,拂起盔甲缝隙里的灰尘。
两道幽然沧桑的目光,在头盔深处亮起。
汗青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一个饭盒,就这样静静地搁在他身前的地面上。
……
……
顺着原路返回,来到不知道第几座天书碑前,余人继续观碑。
可能是因为这座天书碑太过玄奥难解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他在思考某些事情的缘故,这一次他在碑前站了很长时间。
直到夜深人静时,他依然还在这里。
他有些饿了,便在这时,夜空里忽然落下微雨。
他挪进碑庐里,取出剩下的饭盒搁到天书碑的顶上,开始吃饭。
夜雨并不大,只是声音有些令人烦。
余人把饭盒收拾好,靠着天书碑望向庐外。
这里已经是天书陵的高处,视线穿透如纱般的薄雨,能够看到京都的灯火。
或许是因为夜太深的缘故,很多宅院里的灯火已经灭掉,京都看着有些幽暗。
余人再次担心起陈长生。
他相信师父一定能够解决师弟遇到的问题,可是师弟的病怎么办?
忽然间,他感应到了些什么,望向夜空里的某处,微微皱眉,不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夜空里的那处没有星辰,是一座高台。
甘露台。
……
……
甘露台上有人。
天海圣后背着双手,站在高台边缘,静静看着夜空。
京都今夜忽然飘来了很多云,仿佛更深的夜色,自然看不到星星。
但那些夜色与云哪里遮得住她的眼睛。
就像那些夜明珠散发的光毫与自天落下的微雨无法沾染她的身体一般。
她美丽的眉眼间有些凝重的神情,因为她感觉得很清楚,天道有所改变。
那就是命运吗?
她的命星在遥远的高空里,隐隐有些晦意。
或者是因为她的另一颗命星正在京都里。
那是她命中的克星。
她应该怎样做?
挥袖掩去那颗星辰的光芒?
但那又有何用?
如果她真的这样做的,那么日后便很难真地战胜天道。
可如果她不这样做,她现在能够战胜天道吗?
……
……
陈长生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这一次是真的不多了。
为了杀周通,他付出了很多,鲜血这时候正在他的腑脏里流淌,他的经脉已经断的七零八落,徐有容在他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圣光已经越来越薄、越来越淡,他随时可能向这个世界里的生命发出最致命的诱惑,而就在那时,他可能便会死去。
还有多少时间?一天还是两天?一首歌或者一盏茶?
他没有任何犹豫,从床下取出黄纸伞,便从窗口跳了出去。
唐三十六和折袖等人都没有睡觉,有的守在屋外,有的守在树上,但他们没办法阻止他再次离开。就算大榕树上的折袖感应到了他的离去,应该也会给予他最后的自由,因为狼族的年轻人在荒蛮而血腥的雪原里长大,知道死亡就应该是宁静的。
微雨落在黄纸伞上,没有发出啪啪的声音,温柔的像是在滋润。
他撑着伞走进湖侧面的密林,然后向后方折转,没用多长时间人,便来到了围墙处。
密林深处有道直通皇宫的门。
这面围墙上有当年落落让下属开的一扇门。
但两扇门他都没有走,因为他无法确定,皇宫里的人以及教宗师叔的人,会不会派人守在那些门后。
他看了眼满是青苔的旧围墙,轻掠而过。
经过今年春风秋雨的润泽,曾经被他和唐三十六洗劫一空的百草园,现在重新变得生机盎然,很多珍贵的药草与灵果,在圃间与枝头静静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摘取,但他却是目不斜视,向着更深处走去。
他最后要去的地方是皇宫。
他要去确认徐有容是安全的。
他要去见天海圣后,他要问她一些事情,他要问她那些是不是都是真的,你是不是我的母亲,然后……然后就够了。
他的怀里还有苏离留下的那封信,他的手腕上还有五颗天书碑化成的石珠,他还有周园。
但他不准备在皇宫里做什么,真的已经够了。什么阴谋,什么大局,什么大义,什么人族与魔族之间的战争,对他这个要死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又有谁忍心还要求他在这种时候还要做什么呢?
他只需要知道一些事情,然后安静地离去。
没有人能够决定自己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但离开的时候,谁都希望能够是清醒的。
这句话很多人都说过,他也说过,那么就要做到。
但他没能走进皇宫。
因为在百草园深处的林子里,他看到了一幕曾经见过的画面。
树林里有一方石桌,石桌上搁着一个铁铸的茶壶,壶畔放着两个茶杯,看杯中的茶色,今夜煮的应该是白茶。
喝茶的人还是那位中年妇人。
看着她平静的神情,陈长生有些意外。
第628章 母子(中)
他和这位中年妇人相遇过多次,并不陌生。
他曾经很多次想过她的身份,但怎样都找不到半点线索,感觉很是神秘,但必然是皇宫里的大人物。
今夜京都风雨欲来,微雨已至,以这位中年妇人的身份地位,按道理来说,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陈长生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觉得落在脸上的微雨变得有些寒冷。
或者,她是来杀自己的?
好在这种事情没有发生,不然他会真的觉得有些难过。
中年妇人手指轻点,像往常那样,示意他坐下,喝茶。
陈长生松了口气。
百草园里的这片树林对他来说有很大的意义,这是他在京都最能心意平静的地方。
两年里,与这位中年妇人对坐饮茶的那些夜晚,是他在京都最能心意平静的辰光。
如果中年妇人选择这片树林,这方喝茶的石桌来杀他,他会觉得很不愉快。
他很喜欢这种静坐无言的感觉,很舒服,很自在,很容易让他想起西宁镇……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因为他现在不喜欢想起西宁镇。
好吧,但旧庙后的那条溪水还是清澈的。
他的眉渐渐舒展开来。
……
……
看着他皱起眉头,看着他展开眉头,看着他眉间的青涩意味,才想起来,噢,还要再过些天,他才满十七岁,可那不是假的吗?不过真是个了不起的小家伙,眼看着就要死了,还能停下脚步,在这林间桌旁端起那杯暖暖的白茶,还能走神去想别的事情。
天海的唇角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渐渐翘起,便有一抹笑意被噙在了里面。
如果这个年轻人真是自己的儿子,或者也是件不错的事情,至少不会太给我丢脸,这样当我看着你死去的时候,或者能够感受到更多想要感受的感受,从而在满天星空里找到隐匿的天道痕迹,最终获得真正的自由。
天海的唇角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渐渐敛平,于是那抹笑意便不知去了何处。
她静静看着陈长生,伸出一根手指点向他的眉心。
陈长生醒过神来,有些微惊,却没有避开。
不是他不想避,而是他避不开。
无论是初入京都,还是现在,无论她要对他做些什么事情,他都没有办法反对。
最开始的时候,他有些不适应,尤其是有时候被她捉着下巴、轻抚脸颊的时候,更是有种羞辱感,但后来……可能是习惯了吧。
指尖轻触,他的识海里隐约响起一声极其轻微的爆破声,就像一个气泡被戳破了。
夜风穿行在百草园里,带来那些药草灵果的香味,还有些只有她能闻到的味道。
因为她的手指在刚才那一瞬,刺破了徐有容布下的圣光,她的神识带来了这道微风,风里有他的气息。
她静静闭着眼睛,仔细地体会着那道气息,神情渐趋宁柔。
那道气息果然如春风一般,令人沉醉,很难想象,如果完全释放出来,有谁能够抵抗得住这种诱惑。
她睁开眼睛,轻轻点了点桌面,示意陈长生喝茶。
陈长生一直把茶杯握在手里,啜了口,然后把茶杯放下。
他看着中年妇人,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又合上了嘴,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来这里了。”
他停顿了会儿,看着她继续说道:“我是陈长生。”
她静静看着他,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陈长生先是有些吃惊,然后自嘲地笑了起来,两年里遇见这么多次,以中年妇人深不可测的境界实力,自然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来历。
“既然您知道我是谁,那大概也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他低头看着茶杯里淡若清水的茶汤,声音也清淡的变成了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