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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是……说嘉顺皇后……”
屋子里顿时寒气森森。
“你做噩梦的时候,最害怕看见什么?”
我想说毓庆宫,又咽了回去。
她吩咐宫女换上新烟丝。她吸一口烟,将烟雾全吐出来。烟雾在她面前形成一条丝带,垂悬着,直直向上升去。
“公主……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好奇,又周身发冷。
“我再去看她时,她被装殓得很好,我从妆台上拿走这枚玉簪,上面还留着几根头发呢。”
嘉顺皇后的珊瑚金点翠簪更深更紧地插在我的发髻里。我眼睛发涩,眼泪险些涌出。我无助地望着公主。而她无视我的疼痛,我的双足固定在光滑的金砖上,全身像被灌满了铅。许久后,我终于问,我可以将玉簪从头上拿下来吗?
“当然。”
我从头上拔下簪子。她也许是在捉弄我。但既然我来这里有自己的理由,就只好悉听尊便。我的心狂跳起来,只愿她不要再拿嘉顺皇后的遗物,一面却希望知道更多关于嘉顺皇后的故事。
“阿鲁特氏生来就是当皇后的料,见到过她的人都这么说。知道她被选为后时,每个人都很高兴,终于有一个人可以为同治皇帝带来些好的影响。同治皇帝很贪玩,我的大弟弟带坏了他。”
她没有再说下去。她的大弟弟叫载澄,是恭亲王唯一活到二十岁的儿子。
“载澄是恭亲王的长子,恭亲王却希望他早死。载澄,他中了邪。”
第二件东西还是拿了出来。是一方帕子。依旧装在三重木盒里。在拿这件东西前,宫女端来水盆。我将簪子放回盒里。我像公主那样净手,又用棉布揩干水珠。
“来,看看它。”
时间太久了,雪白的帕子已经发黄。
“这就是我们要小心翼翼的原因。它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我们最好摸摸它。它需要有人接触,说一说与它有关的事。所有故人用过的物件儿,都要常常拿出来晾一晾,摸一摸,要是忘了,它们很快就死了。”
“物件儿也会死?”我脱口而出。
“那是自然!你刚刚看过的那枚玉簪,已经比先前小了很多。我大概有三个月没有看它、摸它,它就缩了很多。嘉顺皇后头发又密又长,特意定做了这只大玉簪。现在,它不仅比原来小,而且比原来轻。死,就是没有了,消散了。”
她的声音随之变轻。她说“没有了”这三个字时,语调几乎是在叹息。
“瞧,这帕子也缩小了很多。”
这些话听上去多么不可理喻!可她很安详地坐着,将那绢帕用一双银筷子从盒子里夹出来。
“这帕子上有嘉顺皇后的手迹。连字迹也跟着变小、变淡了。一定要常常拿出来看看。只要用手摸摸就会好起来。”
她抚摸那块帕子,又在桌上展平。
“念一念上面的字吧,让我再听听她的声音。”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我抖了一下。这是她的生活。与一些旧物为伴儿,在深夜或是随便什么时候,拿出来摸摸、看看,为了让这些东西保持原样?我心里满是疑惑,不得不看帕子上的字迹。字迹很小,已经非常模糊。尽管如此,还是能依稀辨出上面娟秀的字体。一望而知,是出自家教严格之人的手笔。
湿云全压数峰低,影凄迷,望中疑。非雾非烟,神女欲来时。
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
即便辨认不清字迹,我也能背诵这首纳兰词,《江城子·咏史》。
她闭上眼,听着这些词句。她不睁眼我就无法停下来。
在我念到第五遍时,她才睁开眼,缓缓说:
“真好,阿鲁特氏会满意的。我希望你常来念念这个帕子。我年纪大了,不像以前,很快就照料完所有东西。我的动作越来越慢。有些东西我甚至忘记了。你可否常来,帮我照料照料?”
我不能有别的回答。
几近模糊的字从绢帕里渗透出来,字迹清晰,新鲜如初,犹如刚刚写就。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可她的眼光让我畏惧生疑。
所有的东西重新收好,放回原处后,我们坐在明窗前喝了一会儿茶。我起身告辞。大公主的茶水淡而无味。我无法判断,分享她的收藏,是否意味着她对我的信任。在翊璇宫,我一直胆战心惊。
故人
我示意王商不必向皇帝禀报。我只想在养心殿的宫门外站一会儿。我没有看见皇帝,却听到了皇帝的声音。
“自七月以来,日本屡次挑衅,引发众议,无论在朝在野,主战声息日渐高涨,朕敦促李总督积极备战,李总督却有意拖延,寄希望于俄、英等国出面调停。李总督禀奏朕,说日本舰最快者每点钟行二三十里,而我舰每点钟行十五到十八里,且设备多为数年前购置,而自戊子年至今,六年里,北洋水师未购一艇。水师将领曾屡次请求添置新式快船,巨仰体时艰款绌,未敢渎请……”
我问王商,皇帝在跟谁说话。是翁同龢师傅,王商说。在王商沙哑的嗓音里,我忽而听到另一种声音,这声音掩盖了王商和殿内皇帝的声音。
“来吧,到我这儿来。”
这声音像是从我心里浮现,又似有人在我耳边低语。
“不要带你的侍女,洗净你的手,到我这儿来。”
我不自觉起步,也来不及换衣服,第二次走向翊璇宫。
“我在想,你该来了。既然你已经答应了我。”
“我听到了公主的召唤。”
“我知道,你会是我的帮手。别看我周围有这么多人,统统毛手毛脚,没有一个人适合做这件事。”
“我很想为公主拍些照片,不知公主可曾想……”
“有什么可想的,瞧,你已经拍了许多,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总得选个好日子。皇帝在做什么?”
“皇上在为邻国朝鲜而忧心。”
“十年前那藩国就出过事儿。昨天夜里我看见东方的紫微星格外黯淡,不知是凶是吉。皇帝还好吗?”
“皇上越来越忙了。”
她闭上双眼,默想了一会儿。
“既然来了,就帮我做事吧。”
“请公主吩咐。”
“很简单,像上次一样。从第一排,第一个格子开始。”
侍女将盒子放好后就离开了。屋里只有我和大公主两个人。
“拿这把钥匙,打开锁头。”
盒子打开,依然是三个小木盒子套在一起。最后打开的盒子里,盛满了珍珠。
“我昨晚梦到她。她说很憋闷,天太热,让人烦躁。”
我将珍珠一粒一粒拿出来,放在宫女事先准备好的一叠棉布帕子上。
“这些珍珠曾经是件珠罗衣,后来拆散了,存在这里。呐,就像这样,把珍珠放在手心,轻轻揉搓,让珍珠感受到你的体温。你的手一定很热,很柔软。”
她捏了捏我的手,露出满意的表情。
我照她的吩咐做。她向旁边走开两步。
“这样,她是会喜欢的。”
“它?”
“她是一个非常纤细的灵魂。如果你愿意,可以称她是珍珠的灵魂。如果你是她熟悉的人,你就会看见她。她没见过你。她走后,我成了这宫里唯一的公主。”
我在颤抖。她看见了,可无动于衷。
“这里存放的都是故人之物,上次我已经告诉你了。”
“请公主赎罪,我做不到……做不到让自己不害怕。”
“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好了,来当我的助手。”
“可……”
“我得给你时间,让你慢慢适应。”
“适应?”
“适应这件事。”
“可我看不出,换一个人做,有什么不同。”
她看了我一会儿。
“当然不同。你与别人不同。皇后不能做这件事,瑾嫔也不能做这件事。只有你。知道为什么吗?你是皇上的人,这让她们觉得安全。”
“‘她们’,不会是些已故之人吧?”
“我说到的,都是已故之人。”
我抖得更厉害,将珍珠放回桌上。
“我称她们为故人。安抚她们,会对你有好处。这样可以让你不去做那些可怕而单调的噩梦。”
“公主……一直是这么做的?”
“还不明白吗,我在帮你。哦,当然不是我,是她们。我们都需要从故人那里获得帮助……你以后会明白的。”
“可您说,需要安抚的是她们。”
“你得到了同样的安抚,在你安抚她们的时候。”
我直直望着她的双眼。一双好看的眼睛,像水中倒影。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我就那么坐着,又一次被钉在原地。她的目光变得严厉。
“你噩梦缠身,不是我需要你,是你需要我。你是自己来的,我并没有召唤你。”
是我自己来的,我承认。那一声召唤并不能说明什么。我找了一个借口,照相。我来这里,并非为了照相,我另有所图。
“你看,这些珍珠,它们摸上去多么光滑,再看看它,多么耀眼!它们像梦,却又不是。”
她能看见我的想法,这让我更加惊惧。我不得不顺从。
“我希望,公主能谈谈……谈谈故人的事。”
我尽量让自己语调平缓。我在她旁边坐着,犹如坐在悬崖边上。跟在毓庆宫是一样的,前途未卜,而且多半儿是个陷阱。我得承认,时常有黑色的花朵在我梦的涡流里浮现,妖娆而邪恶,我想摆脱这些花朵的纠缠。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向故人求助。故人,是那些亡故的人,荣寿公主一点儿也不害怕与也许只有她能看见的亡灵为伴。可我不一样。
珍珠还是珍珠,我什么也看不见。
“你什么也没看见?”
她轻轻触碰珍珠。珍珠比刚拿出来那会儿鲜亮了一些。
“怎么做才能看见?”
既然逃不过,我索性问。
“怕吗?”
“不怕。”
我抿紧嘴唇。
“她就在你身后。”
我的头发竖起来了。我深深地吸气,不由站起身。有股力量使我站了起来。大公主的手指从珍珠表面抚过,像在抚摸丝绸,用指尖感受绸料的质地。珍珠更亮了。在黯淡的室内,有一些奇异的很小的光斑在珍珠上跳跃。
“不要紧张。她曾是这宫里的主子。现在,她依然是,没有人能改变这一点。”
我扶着桌子渐渐转身。靠着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