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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邪灵。
我怀着对自己的厌恶回到宫里。太后知道,即便有一天将我赶出宫,我还是会回到宫里的。因为,我不仅是威胁父亲的人质,我还是我自己的人质。我孤家寡人,失去了一切。我得到的回报是不死。我在宫里的日子,像患了一场大病,除非消除自己,我无法痊愈。至此,我不再信任自己。我的想法和行为一样不可靠,一样可能被太后或邪灵利用。我用尽办法清空头脑,使自己没有回忆,没有思考,没有愤怒,没有情绪。即便做到这一点,是否能摆脱控制也未可知。我一直想,如果我的想法不是出自我自己,那是谁在想,难道是邪灵?难道不是邪灵?是邪灵在通过我思考,用我的思考实现她的目的——我找不到答案。我是一个他人之梦,我找不到梦的源头,因为我无法离开这里,这一切。
我第一次入宫的时候,父亲问了我一个问题。父亲没想到,他要的答案,却是我。现在,父亲不会再问我了,有一个问题却留给了我。我问自己,我是谁,我来自哪里?如今我知道,我其实是无眠无梦的人,我的时间多得像江河水,我有足够的时间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个以我为衣服,父亲称之为邪灵,太后说她是不死之灵的人,这个不灭不亡之人,她是谁,她来自哪里?
但是,一个人如何做到既思考又不被思考蒙蔽呢?我没有办法时刻看着自己的思绪,所以,我常在宫中徘徊。
我出嫁后,便不再去绮华馆了。我在绮华馆会老惦记着地下花园里的另半个自己,所以,不必去了。你去哪里都可以,就是不必去绮华馆了。太后说。绮华馆的新主管福锟热情很高,比旧主管还要称职、忠心。当然,还有李莲英,他们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我与太后“合谋”击溃父亲后,紧跟着,同治皇帝大婚,宫里来了一批新人,新的皇后和嫔妃,新的太监和宫女,绮华馆的地下花园想必又扩充了许多半人之梦,而那最显赫的椅子上端坐着我的梦。这个梦与我无关,不属于我,她是邪灵的猎物。绮华馆不需要我了,我在不死的时间里,缓慢地走向我日后要维持的形象。
在宫里,我是太后的心腹。大家都这么说。绮华馆验证了我的忠诚,忠诚是人们怕我的理由。我的确忠诚,我将绮华馆和地下花园的秘密泄露给父亲,我促使父亲设伏拘捕安德海,我促使翠缕偷来锁梦的瓶子,导致太后的亲信“没有了”,这一切,最终证明了我的忠诚。不,这不是我的忠诚,而是太后对邪灵的绝对信任——怕我的人,却不知道,我就是邪灵。看见我的人全都倍加小心,战战兢兢,万一躲不过我,便硬着头皮赔上笑脸,心里却巴不得赶快离开。有时,我拦住一个问,你到底躲什么,你看见了什么?告诉我,你们看在眼里的到底是什么?我知道她们无法回答,我拿她们取乐。她们脑子里的图画混乱无形,不值一提。我懒得理她们,也无颜再返王府面见父亲,我像父亲一样成了孤家寡人。父亲终日戴着一顶旧毡帽在树下垂钓,我们周身埋着同样的孤独。我常常骑着南荣乐在翊璇宫里和宫墙外游荡,无论白天夜晚,像丧失了知觉般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我将我昔日的公主服穿在南荣乐身上,将首饰嵌镶在马鞍上。每天一早,宫女围着我,将我打理得纹丝不乱,古板而严整,我的容貌已经改变,脂粉下藏着一张毫无生机的、苍白瘦削的脸。若有人走进我的心,会看见我的心已是一座荒废的园林,满目疮痍,残垣断壁,荒草丛生。如果继续看,会发现在一片苍白的池水边,有一个垂垂老矣的背影,那是退出紫禁城的父亲的背影,父亲身上披满了雪和盐粒。
我是一位少妇了,我甘愿荒废,变得干瘪而无趣。
我难得回一趟公主府,刚进门,额驸的随从就会问,是否要召见额驸。当然,要召见额驸,否则就不是夫妻了。额驸来了,我们枯燥无味地吃了顿饭,像两个老年人那样坐了一会儿。我们无话可说。我知道,额驸在等我发话离开。这个我会,而且我已经想好,等额驸走后,我要花时间想一想白萨满的事儿。是的,是白萨满,还有他的剑,我险些忘了这重要的一环。白萨满危险而重要,却没有被太后处决,而是被关在一处地方,这难道不奇怪吗?虽然太后说,以“眼见白萨满”为天下太平的证明,但是,难道最放心的做法不是处决他,令他彻底消失吗?让额驸走,我要将这件事想想清楚,白萨满。然而,我脱口而出的,却是相反的意思。我说,额驸,你知道白萨满吗?
额驸的母亲是寿恩固伦公主,也就是我的姑母。人人说,这是福上加福。这是皇室的惯常做法。我们只愿好处、财富和权力在皇室内部流通,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因而,觉罗有两位公主嫁给了一家子的父亲与儿子。“白萨满”一出口,我就知道说错了。然而,我那看上去斯文而瘦弱的丈夫在听到这三字时,却显得若有所思,似乎对这几个字并不陌生,或者还略知一二。因此,我约略觉得,我的婚姻,似乎可以有一点题外话了。
我年轻的丈夫陷入沉思,拿不准是否要将他知道的告诉我。他无辜而怯懦地望着我,等我发话。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额驸若知道,就请告诉我吧。白萨满,知道的人可是不多呢,而额驸,您的父亲以博学名闻朝野,额驸从小耳濡目染,想必也是博学之士……这恐怕是我对额驸说话最多的一次。我没有想到,额驸用他那双衰弱而清澈的眼睛望了我一会儿,讲述了一段关于白萨满的道听途说。
额驸
公主,像您这样身份尊贵的人,不该跟人提起白萨满。即便是向自己的丈夫提起。家父说到白萨满,是为了跟我说明一个规矩,在宫里,懂规矩的人从来都是闭口不提白萨满。而母亲跟我提到白萨满,显然,是将白萨满当成了一个神话人物。家母对白萨满的看法与父亲截然不同,这是因为,父亲姓富察氏,与觉罗或叶赫的姓氏并无牵连,父亲认为一个清白的姓氏,是不该介入一桩旧案而招致灾祸的。母亲就不然了,母亲姓觉罗,说起白萨满,犹如提及一个护身神符。就像父亲认为不提白萨满,能避免祸事一样,母亲认为时常念叨这个神秘人物的名字,会得到护佑。
其实,白萨满没有姓名。白萨满不是一个名字,只是一个叫法。
我父亲姓富察,因为与觉罗联姻,姓氏便与皇室形成了言说不清的关系。父亲极为谨慎地想不介入觉罗这个姓氏,是因为,父亲相信,总有一天,一条可怕的咒语会在觉罗身上应验,灾祸将遍及觉罗的血脉,并因这血脉的近疏承担不同等级的灾祸。但这又如何避免呢?我身上就流着一半觉罗的血,虽然我姓富察。父亲认为这件事很严重,否则,他不会叮嘱我该注意的事项。然而,令父亲忧虑的事现在已无可更改。我迎娶的,也是一位姓觉罗的公主。
白萨满,是不能随意提起的名字。父亲说,当有人问起你时,便佯装不知,祸事总是从那些不设防的头脑中衍生而来的。因而,公主,“白萨满”这几个字岂是能随便提起的?尽管,这几个字包含了传说、神奇的法术、扑朔迷离的缘由,但这个名字最好不要说出口。我提醒公主,是为了日后公主不再提及这几个字,希望公主能理解我的用意。
尽管我一再提醒公主,最好避开和不提白萨满,但是,我自己居然无法绕开这个话题。今天,我恐怕要违背父亲的忠告。事实上,我是一边想着父亲的忠告,一边经受着这三个字的诱惑。它的确是一个诱惑,作为秘密。如果不说它就显示不出它是一个秘密,而一旦说出,它又将不再是一个秘密。我很需要一个人来与我分担这个秘密,只因这个秘密被父亲视为灾祸的根源。恐怕正是由于上一代额驸和公主的争执,在很长时间里,我以研究白萨满为生活的唯一乐趣。了解秘密是极具挑战和刺激的事,风险越大越是如此。不能不说,对白萨满的研究丰富了我百无聊赖的侯门生活,满足了我从幼年到少年的好奇,尽管,这是一个无比孤独的研究。
多年来,我从不曾遇到过一个知道白萨满这个名字的人,也从未听到有第三个人知道白萨满,就更别提有人对这个名字有兴趣,可以和我分享这一显示我的学识和发现的人。所以,说出一个秘密,或者说,说出我的秘密,对我而言更是一个诱惑。更何况,漫漫长夜,我和公主相对无言,而白萨满是你我之间唯一的谈资。而或许,公主您也知道某些白萨满的秘密,又或许公主知道的部分正好可以弥补我所知的不足,也未可知。
公主,时至今日,我也未能弄明白,白萨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盘附在人身上的魂魄。白萨满的传说早在太祖时代就已风传。就是说,在太祖时代,他已经存在。此后的二百多年里,白萨满却奇怪地销声匿迹。虽然销声匿迹,却也并非完全没有踪迹,只是几乎无人能将他召来罢了。关于白萨满,一直就有多种说法,一个流浪的僧侣,一个出神入化的修炼者,一个隐匿的人,一个他人无法看见的人,一个亡灵,或是一个没有任何根据的传说。这些,都是对白萨满的描述——既然,公主说到白萨满,想必公主一定风闻了什么,或是看见了什么?请公主赐教。
额驸对白萨满似颇有研究,时间尚早,我只想以此为谈资。事实上,我见过白萨满。好吧,任何人都有可能见过他,也许他现在就站在你我之间,只因他像空气一样无形。额驸,权当我是在自言自语吧,你我既为夫妻,又是近亲,想必你不会将我们今天所谈说出去。小的时候,嬷嬷曾以白萨满吓唬我,我一直以为白萨满是人所共知的,今天方知并非如此。他是一个秘密的传闻。今天,忽而想到,便问你一声——没有衣服,白萨满将无法显现。他伪装成人,像穿着衣服般穿着他人的肉身,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