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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下忽添贪酒鬼,人间已少织苇人。
长寿姐抚尸恸哭了一番,到家中观看,米粒全无,空空如也。自己身边又没分文,乃央胥老人报知公姑丈夫,指望前来资助殡殓。正不知刘五父子,已不要他,只虑周六做人无赖,撒费口舌,闻知溺死,正中下怀。那里肯把钱钞来收拾?胥老人原与刘家一路,也竟没回音。长寿姐悬望他两三日不至,已知不相干了。告左邻右舍,在屋角掘个土坑,将父亲埋了。寻问至此神堰中,仍要到丈夫船上。那刘五望见他来,将船移往别处。路中遇见胥老人,央求寻觅丈夫船只,胥老人将不要他的话,明明回绝,倒又痛哭一场。可怜单身独自,如何过得日子?只得求乞于市。自射阳湖边,以及北神堰地方,村户相连炊烟不断之处,无所不到。到处亦无有不舍粥舍饭与他吃的。可怪天生是富贵人的格相,福至心灵,当初在父亲身边织席时候,面黄肌瘦,十分蒙懂。一从乞食以来,反觉身心宽泰。虽不免残羹剩饭,到反比美酒羊羔,眼目开霁,说话聪明。觅了一副鼓板,沿门叫唱莲花落,出口成章,三棒鼓随心换样。
一日叫化到一个村中,这村名为垫角村,人居稠密,十人热闹。听见他当街叫唱,男男女女,拥做一堆观看。内中一人说道:“叫化丫头,唱一个六言歌上第一句与我听。”长寿姐随口唱道:
我的爹,我的娘,爹娘养我要风光。命里无缘弗带得,若恼子,沿街求讨好凄凉。孝顺,没思量。
又有一人说:“再唱个六言第二句。”胡口唱道:
我个公,我个婆,做别人新妇无奈何。上子小船一旺,立勿定,落汤鸡子浴风波。尊敬,也无多。
又问:“丫头,和睦乡里怎么唱?”又随口换出腔来道:我劝人家左右听,东邻西舍莫争论,贼发火起亏渠救,加添水火弗救人。又有人问说:“丫头,你叫化的,可晓得子孙怎么样教?”又随口换出一调道:
生下儿来又有孙,呀,热闹门庭!呀,热闹门庭!贤愚贵贱,门与庭,庭与门,两相公。呀,热闹的门庭!贵贱贤愚无定准。呀,热闹门庭!呀,热闹门庭!还须你去,门与庭,庭与门,教成人。呀,热闹门庭!
有的问说:“各安生理怎的唱,唱得好,我与你一百净钱,买双膝裤穿穿,遮下这两只大脚。”却又随口换出腔来唱道:
大小个生涯没虽弗子不同,只弗要朝朝困到日头红。有个没弗来顾你个无个苦,阿呀,各人自己巴个镬底热烘烘。
又有人问道:“毋作非为怎么唱?”长寿姐道:“唱了半日,不觉口干,我且说一只西江月词,与你众客官听着。”
本分须教本分,为非切莫为非。倘然一着有差池,祸患从此做起。大则钳锤到颈,大则竹木敲皮。爹生娘养要思之,从此回嗔作喜。
说罢,蹋地而坐,收却鼓板,闭目无言。众人喝彩道:“好个聪明叫化丫头,六言哥化作许多套数,胥老人是精迟货了。”一时间也有投下铜钱的,也有解开银包,拈一块零碎银子丢下的,也有盛饭递与他的,也有取一瓯茶与他润喉的。正当喧闹之际,人丛中一个老者,挤将入来,将长寿姐仔细一看,大声叫道:“此是射阳湖边周第六女儿耶,何为至此?”长寿姐听得此声,开眼一看,面貌甚熟,却想不起。你道此老者是谁?原来此老,也住在射阳湖阴,姓严号几希,深通相法,善鉴渊微。以为麻衣道人善相,他的相法可与相并,麻衣道人别号希夷,故此严老遂号几希,自负近于希夷先生也。当初常与周六买芦席,盖一草庵,故认得长寿女儿。相他发髩玄、眉目郎、齿牙细、身材端雅、内有正骨,只是女儿家,不好揣得。所以脚有天根,背有三甲,腹有三壬,皆不见得。至于额有主骨,眼有守精,鼻有梁柱,女人俱此男相。据此面部三种,以卜他具体三种,定然是个富贵女子。只嫌泪堂黑气,插入耳根,面上浮尘,亘于发际,合受贫苦一番,方得受享荣华。当时周六只道他是混说,语言间戏侮了几句,严老大怒而去,自此绝不往来,霓不知此女下落。
这日偶过此村,看见众人攒聚,拨开一看,正见此女默坐街心,认得昔年颜面,不觉声叹息。此时长寿姐时运将到,气宇开扬,严老又复仔细一看,说道:“周大姐不要愁,不要愁,造化到也。”旁边一人说道:“正是造化到了,卑田院司长要娶他去做掌家娘子哩。”众人听了齐笑起来。严老道:“你莫小觑了他!此女骨头里贵当有诰封之分。若这百日内仍复求乞,可将我这两只不辨那玉石的眼珠刺瞎了。”从人笑道:“倘然不准,那里来寻你?”严老道:“我不是无名少姓的。若是不验,径到射阳湖阴,问来知庵严几希便是。”道罢,分开众人,大踏步走了。众人方知此老是神相严几希,自此互相传说,远近皆知。
不想北神堰边,有个富人,姓朱名从龙,听得这些缘故,他平昔晓得严老相法神妙,必非妄言,有必要提拔此女。一日于途中遇见,遂问道:“你终日求乞于市,须无了局。何不到我家供给薪水?吃些现成安乐茶饭,也免得出头露面。”长寿女道:“尊官若肯见怜,可知好么。”即便弃去鼓板,随朱从龙归家。入厨下汲水执爨,送饭担茶,辛勤服役。他在市叫乞时,虽则口食不缺,却也风雨寒暑,朝暮奔驰。今到朱家,日晒不到,雨淋不着,虽有薪水之劳,却无风寒之苦。顿觉面上尘埃都净,丰彩渐生。一日,朱从龙坐于书房中,见长寿女捧茶而至,放在桌上,回身便走。从龙道:“何不少住须臾?”语言虽则如此,然颜色风魔,却有邪淫之念。长寿女变色说道:“洒扫有书帏之童仆,衾裯有巾栉之女奴。越石父愿辞晏相而归缧绁者,恨不知已也。谨谢高门,复为丐妇。”朱从龙被此数言,不觉惭赧退避,改颜说道:“我怜汝是良家女子,暂落卑田。今在我厨下,原非长策,欲为汝择一良匹,非相戏也。“长寿女不答,掩面而出。正是:
花枝无主任西东,羞共群芳斗艳红。
纵萎枝头甘自老,肯教零乱逐春风。
话分两头。却说有一书生,姓吴名公佐,本贯湖广广济人氏。这广济旧名蕲春,在淮楚之交,负山倚江,本多富家大族。公佐家世簪缨,倚才狂放,落拓不羁。击剑走马,好酒使气,至于一掷樗薄,不惜黄金千两。又雅好名山胜水,背父远游,来至盐城地方。浪荡天涯,资斧尽竭,日穷一日,无可聊生,乃投入本城延寿寺内,权为香火之为人。可笑他:
本来是豪华公子,怎做得香积行童。打斋饭,请月米,懒得奔驰;挑佛像,背钟鼓,强为努力。铺灯地狱,急忙忙折倒残油;请佛行香,生察察收藏衬布。监斋长寿线,礼所当应;书押小香钱,例难缺少。道场未散,镇坛米先入磬笼;昼食才过,浴佛钱已归缠袋。算来不是孙悟空,何苦甘为郭捧剑!
吴公佐在延寿寺混了数月,一日在外吃得烂醉归来,当家和尚说了他几句。公佐大怒,使出当年性气,与和尚大闹一场,走出寺门。想一想,我吴公佐也是条汉子,暂时落魄,怎受这秃驴之气,不如且归故里,再作道理。将身上所有衣服变卖,做个盘缠,一脚直走到广济。亲友们都闻得他在盐城延寿寺,做过香火道人,俱笑道:“这个挑圣像背斋饭桶的,不知放不下本处那里伽蓝,何方檀越,复流回来。想必积得些道场使用,斋衬铜钱,要在本乡本土置几亩香火田,奉礼祖先祭享。再不然,是要讨个香火婆,与和尚合养个佛子佛孙哩。”你也笑,我也笑,把他做了话柄。父母叔伯,也都道他不肖,并无一人瞅睬。吴公佐原是会读书有血性的男子,那里当得起这般嘲笑,心中又羞又怒,却又自解道:“苏秦下第,妻不下机,嫂不为炊。骨肉冰炭,自古皆然,岂独我吴公佐!况男儿四海尽堪家,何必故乡生处好。”立下这念,遂复翻身仍到盐城。
常言好马不吃回头草,料想延寿寺自然不肯相留,决无再入之理。却到何处去好,难道吴公佐便这样结果?且随意闯去。也是天使其然,却遇着延寿寺东房借读书的一个秀才,复姓司空名浩。曾见公佐在寺,做过香火,颇是面善。询其来历,公佐道出几句文人话语,司空浩大以为奇。自想不知果是何等样人,便留到读书处坐下,盘问一番。公佐谈吐渊博,应答如流,司空浩不觉惊异起敬,说道:“足下本是我辈中人,如何失身此寺执役?”公佐笑道:“抱关击柝,赁舂灌园,古人之常,何足为怪。”于是尽以实情相告。司空诰留他住下,乃与众斋长说:“我辈虽忝列黉序,今见广济吴兄,腹笥舌阵,不觉敛手退步。此兄客途寥落,何不留他居于学宫旁舍。凡一应书柬往来,府县公移委到本庠者,悉托此兄代笔,免费我笔心思,兼省学师之委谕,可不两便?”众人尽以为然。遂引公佐见了学师,拣一斋房与他居住。自此时共诸友盘桓,日亲日近,凡文翰之期,花月之会,若吴公佐不在,满座为之不欢。
一日中秋佳节,众友醵金,叙于前街刘孝廉罗亭赏月。酒设在驯鸳沼上。鸳,文禽也,左右其翼,原系野性,非人家沼池中可畜。那刘孝廉园池,时有此鸟飞集,遂起一馆于沼上,取名驯鸳。是夜对月饮酒,适见两只鸳鸯,从空飞下。司空诰道:“月光明净,文鸟嘤呜,正好入咏。吾辈可取古人诗一句,中间要鸟月两字,作一酒尾。”众友俱称最妙。司空浩遂把盏说道:“叫月杜鹃喉舌冷。”一友姓邓名元龙,就接口道:“子规枝上月三更。”一友姓冉名雍非,沉吟再四,乃言:“鸳鸯湖上烟雨楼。”司空浩道:“请问冉兄,此句出在何诗?”雍非道:“小弟岂不知,二兄所咏,一出苏子瞻,一出苏子美。但只言鸟月,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