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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多怀恨含情泪,尽在停针不语中。
在灯前转思转怨,愈想愈恨,无心去做这征衣,对灯脉脉自语。忽然高力士奔入宫来说道:“天子贺幸翠微阁,召夫人承御。”桃夫人即便起身随去,须臾已到阁前。众嫔娥迎着,齐声道:“官人回家特宣夫人,好且喜也。”桃夫人微笑不答。又有个内侍出来催道:“官家专等夫人同宴,快些去承恩。”桃夫人暗道:“不想今日却有恁般侥幸也。”急到阁中朝见。玄宗用手扶起道:“朕知卿深宫寂寞,故瞒着贵妃娘娘,特来此地与卿一会,明日当册卿为才人。”桃夫人谢恩道:“贱妾蒲柳陋姿,列在下陈,今蒙陛下垂怜,实出三生之幸。”玄宗命近侍取锦墩,赐坐于傍。桃夫人又谢了恩,方欲就坐,忽报贵妃娘娘驾到。桃夫人听见贵妃到来,惊得没做理会,连玄宗天子也顿然变色道:“卿且往阁后暂避,待哄他去了,然后与卿开怀宴叙。”桃夫人依言,踉踉跄跄,奔向阁后躲避。侧耳听着外面,只听得贵妃乱嚷道:“陛下如何瞒着我,私与宫人宴乐?”玄宗说道:“独自闲游到此,并无宫人随侍,卿家莫要疑心。”贵妃道:“陛下还要瞒我,待我还你个证据。”分付宫女道:“这贱人料必躲在阁后,快与我去搜寻。”桃夫人听了这话,暗地叫苦道:“如今躲到何处去好?”心忙意急的,欲待走动,两双脚恰像被钉钉住一般,那里移得半步。只见一群宫娥,赶将进来喊道:“原来你躲在此。”扯扯拽拽,拥至前边。贵妃喝道:“你这贱人,如何违我法度,私自在此引诱官家?”教宫娥取过白练,推去勒死了。吓得桃夫人魂不附体,叫道:“陛下救命!”玄宗答道:“娘娘发怒,教我也没奈何,是朕害了你也。”众宫娥道:“适来好快活,如今且吃些苦去。”推至阁外,将白练向项下便扣。桃夫人叫声:“我好苦也”,将身一闪,一个脚错,跌翻在地,霎后惊觉,却是一梦。满身冷汗,心头还跳一个不止。原来思怨之极,隐几而卧,遂做了这个痴梦。及至醒来,但见灯烛辉煌,泪痕满袖,却又恨道:“杨妃你好狠心也,便是梦中这点恩爱,尚不容人沾染,怎不教人恨着你。”此时愁情万种,无聊无赖,只得收拾安息。及就枕衾,反不成眠。正合着古人宫怨诗云:
日暮裁缝歇,深嫌气力微。
才能收箧笥,懒起下帘帷。
怨坐空燃烛,愁眠不解衣。
昨来频梦见,天子莫应知。
到次日,尚兀自痴痴呆坐,有心寻梦,无意拈针,连茶饭也都荒废了。过了几日,高力士传旨催索,勉强趱完。却又思量,我便千针万线做这征衣,知道会与谁人。又道:“我今深居宫内。这军士远戍边庭,相去悬绝,有甚相干,我却做这衣服与他穿着,岂不也是缘分?”又想道:“不知穿我这衣服的那人,还是何处人氏,又不知是个后生,是个中年,怎生见得一面也好!”又转过一念道:“我好痴也!见今官家,日逐相随,也无缘亲傍,却想要见千里外不知姓名的军士,可不是个春梦?”又想道:“我今闲思闲闷,总是徒然。不若题诗一首,藏于衣内,使那人见之,与他结个后世姻缘,有何不可。”遂取过一幅彩鸾笺,拈起笔起来写道: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
战袍经手制,知落阿谁边。
留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
今生已过也,愿结后生缘。
题罢,把来折做一个方胜,又向头上拔下一股金钗,取出一方小蜀锦,包做一处,对天祷告道:“老天,可怜我桃氏今世孤单,老死掖庭,但愿后世得嫁这受衣军士,也便趁心足意了。”祝罢,向空插烛也似拜了几拜,将来缝在衣领之内。整顿停当,恰好高力士来取,把笔标下第三十六阁象管桃夫人造,教小内宫捧着去了。自此桃夫人在宫,朝思暮怨,短叹长吁,日渐恹恹瘦损,害下个不明不白,没影相思症候。各宫女伴都来相同,夫人心事,怎好说得,惟默默吁气而已。诗云:
冷落长门思悄然,羊车无望意如燃。
心头有恨难相诉,搔首长吁但恨天。
不题桃夫人在宫害病。且说高力士催趱完了这三千纩衣,奏呈玄宗。玄宗遣金吾左卫上将军陈玄礼,起夫监送,迤逦直至潼关。镇守节度使哥舒翰,远远来迎。至帅府开读诏书,各军俱望阙谢恩。哥舒翰令军政司,给散战袍,就请天使在后堂筵宴。
且说有个军人,名唤王好勇,领了战袄,回到营中把来穿起,只觉脖项上有些刺搠。连忙脱下看时,并不见些甚的。重复穿起,起颈项上又连搠几下。王好勇叫道:“好作怪,这衣服上有鬼,我没福受用他。”脱下来撇在半边,惊动行伍中,走来相问。王好勇说出这个缘故,有的不信,把来穿着一过,一般如此。有的疑是遣下针线在内,将手支揿,却揿不着甚的,也不刺搠着手掌。内中有一人说:“待我试穿着,看道何如?”这人姓甚名谁?这人姓李名光普,闻喜人氏,年纪二十四五,向投在哥舒翰帐下,戍守潼关。生得人才出众,相貌魁伟,弓马熟娴,武艺精通,是一个未侵女色的儿郎,能征善战壮士。
当下取过这件衣服,且不就穿,仔细把来一觑,见上面写着第三十六阁象管桃夫人造,那针线做得十分精细,绵也分外加厚,心里先有三分欢喜。遂卸下身上袄子,将来穿起,恰像量着他身子作的,也不长,也不短,颈颈又不刺搠。众人多称奇异道:“这件衣服,莫非合该是你穿的么?”王好勇便道:“李家哥,我和你兑换了罢。”李光普因爱这件袄子趁身,已是情愿,故意说道:“须贴我些东西才与你兑换。”王好勇道:“一般的衣服,怎要我吃亏?”李光普道:“你的因穿得不稳,已是弃下了,如今换我这件不刺搠的,就贴了我,也还是你便宜。”众人道:“果然王家哥贴东西换了,还有便宜。”王好勇只是不肯。李光普又戏言道:“也罢,我也不要入己,就沽一壶,请众位哥吃个合事酒如何?”众人道:“作成我众弟兄吃三杯,一发妙,王家哥快取出钞来。”王好勇被众人打诨,料脱白不得,摸出钱把银子道:“我只出得这些,但凭入己也得,买酒吃也得。”众人嫌少,还要他增些。李光普道:“我不过取笑,难道真个独教王家哥坏钞,待我出些,打个平壶罢。”也遂取出钱把银子,众人都来吃他公道,随把袄子换了,沽了两角酒,并些案酒之物,大家吃了一回,各归本营。
原来李光普,酒量不济,吃了几杯,觉得面红耳热,回到营中存坐不住,倒头去睡。不想势头猛了些,那脖项上着实的锥了一下,惊着光普直跳起来,心里奇怪,静坐思想。一则是他性灵机巧,二则是缘分到来,料道领中必然有物,即卸下来,细细简看。只见衣领上丝缕中露出针头大一点金脚,光普取过一把小刀,拆开看时,原来绵中裹着一个蜀锦包儿,里面包着一股凤穿牡丹的金钗,一个方胜。看那钗子,造得好生精巧,暗暗喝采道:“我李光普生长贫贱,何曾看见这样好东西?”想了一回,才把方胜展开,乃是一幅彩鸾笺,上面有一首诗句。光普原粗通文理,看了诗中之意,笑道:“这女人好痴心好,你虽有心题这诗句,如何便能结得后世姻缘?”仍将袄子穿好,又把笺钗来细细展玩。看那字迹端楷可爱,却又叹口气道:“可惜这女子有此妙才,却幽闭深宫。我李光普有一身武艺,埋没风尘。若朝廷肯布旷荡之恩,将这女子赐与我为妻,成就了怨女旷夫,也是圣朝一桩仁政。我光普在边塞,也情愿赤心报效。”又想道:“这事关宫闱,后日倘或露出来,须连累我,不如先去禀知主帅。”又想道:“这女子自家心事,量无他人知得,我若把来发觉,不但负他这点美情,却又豁了他性命,不如藏好了,倒也泯然无迹。”
方欲藏过,忽地背后有人将肢膊一攀,叫道:“李大哥看甚么?”李光普急切收藏不迭,回头看时,却是同伍的军人。那人道:“不要着忙,我已见之久矣,可借我看个仔细。”光普被他说破,只得递与。那人把钗子看了又看,不忍释手,只叫:“好东西,好造化!”光普恐怕被人撞见,讨过来仍旧包好,藏在身边,叮嘱那人道:“此事关系不小,只可你知我知,莫要泄漏。”那人满口应承,说:“不消嘱咐,我自理会得。”谁知是个乌鸦嘴,忍不住口,随地去报新闻,顷刻嚷遍了满营。有那痴心的,悄地也拆开衣领来看,可不是癞吓蟆想天鹅肉吃。王好勇听见有一股金钗,动了火,懊悔道:“好晦气,口内食倒让与别人受用。如今与他歪厮缠,仍要换回,就凭众人酌中处,好道也各分一半。”算计停当,走过对李光普道:“李家哥,我想这袄子,是军政司分给的,必定摘着字号,倘后日查点,号数不对,只道有甚情弊,你我都不干净,不如依旧换转罢。”光普知其来意,笑一笑,答道:“这也使得。”王好勇道:“不要笑,那衣领内东西,也要还我的。”李光普道:“可是你藏在里边的吗?”王好勇道:“虽非我所藏,原是这袄子内之物,如今转换,自然一并归还。”李光普指着道:“你这歪人,好不欺心。你既晓得有东西在内,就不该与我换了。”两下你一言,我一句,争论不止。众人齐说王好勇不是道:“王家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起初是你要与他换,纵有东西,也是李家哥造化,怎好要得他的?”把李光普推过一边道:“你莫与他一般见识。”王好勇钗子又要不得到,受了一场没趣,发起喉急道:“砖儿能厚,瓦儿能薄。一般都是弟兄,怎的先前兑换时,帮着他强要我吃亏,如今又假公道抢白我。我拚做个大家羞,只去报知主帅,追来入宫,看道可帮得他不将出来。”一头说,一头走,竟奔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