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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攒了三十四镑。”他说罢,就低下头,两只手在扭着手指头。
“而且你知道,”她说,“我是一无所有……”
“我不要你的,妈!”他叫道,脸色通红,看样子是又难受又想辩解什么。
“当然,孩子,我清楚。我只是希望我有钱。拿出五英镑来操办婚礼和买用的
东西——只剩下二十九镑,派不了多大的用场。”
他仍旧扭着手指头,执拗而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不过,你是真想结婚吗?”她问:“你觉得自己应该结婚了吗?”
他那双蓝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是的。”他说。
“那么,”她回答道,“我们都得为此尽力而为了,孩子。”
他再抬起头时,已是热泪盈眶。
“我不想让安妮觉得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他挣扎着说。
“孩子,”她说,“你的情况已经比较稳定——有一份体面的职业。如果有个
男人想要我的话,我只凭他最近一星期的工资操办婚事我也会嫁给他的。刚开始过
紧日子她可能觉得不太习惯。年轻姑娘都这样,她们总认为理所应当地该有个舒适
的家。我曾经有过比较讲究的家具,但这又不能代表一切。
就这样,婚礼几乎立即就举行了。亚瑟回家了,穿着军装十分神气。安妮穿着
一身她平时星期天才穿的鸽灰色礼服,看上去漂亮可爱。莫瑞尔觉得安妮这么早结
婚真是个傻瓜,因此对女婿很冷淡。莫瑞尔太太戴着帽子,穿的衬衫上也镶满白色
饰针。两个儿子都取笑她自命不凡。伦纳德快乐而兴奋,活像个大傻瓜。保罗不明
白安妮为什么要结婚。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不过,他还是悲伤地希望这件婚事
美满幸福。亚瑟穿着紫红加橙黄两色相间的军装,英俊极了,他自己也清楚地意识
到这一点。不过,他在内心里为这身军装而羞愧。安妮因为就要离开母亲了,在厨
房里号陶大哭。莫瑞尔太太也落了泪,后来,她拍着安妮的肩膀说:
“快别哭了,孩子,他会待你好的。”
莫瑞尔跺着脚说,安妮把自己嫁出去是作茧自缚,真是个大傻瓜。伦纳德看上
去脸色苍白,过于紧张和劳累。莫瑞尔太太对他说:
“我把她交给你了,孩子,你可得好好负责啊。”
“您放心好了。”他说。这场考验差点要了他的命,如今婚事终于结束了。
莫瑞尔和亚瑟都上了床。保罗仍象往常一样,坐着跟母亲聊天。
“她结婚了你不难过吧,妈妈?”他问。
“她结婚我不难过。可是——她要离开我却有些让我不适应。她情愿跟伦纳德
走,这简直让我伤心。做妈妈的就是这样——我也知道这样未免太傻。”
“你会为她伤心吗?”
“每当我想起我结婚的那一天,我就伤心。”母亲答道:“我只希望她的生活
与我的不同。”
“你相信他会待她好吗?”
“是的,我相信,别人说他配不上她。但我认为,如果一个男人像他这样真心
实意,而姑娘又喜欢他的话——那么——婚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配得上她。”
“那你放心了?”
“我决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我觉得不是太真心的男人。然而,她走了,
总还是觉得像丢了什么似的。”
母子俩都感到伤心,希望她能回来。保罗觉得,母亲穿着镶着白色饰边的黑绸
新外罩,似乎显得非常孤独。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结婚的,妈妈。”他说。
“哦,谁都这么说,孩子。你只是还没碰上意中人罢了,再等上一、两年你就
知道了。”
“但我不要结婚,妈妈。我要和你住在一起,我们雇个佣人。”
“咳,孩子,说起来容易啊。我们走着瞧吧。”
“瞧什么?我都快二十三啦。”
“是的,你不是早婚的人,但是三年之内……”
“我还会同样陪着你的。”
“我们走着瞧吧,孩子,我们走着瞧吧。”
“可你不希望我结婚吧?”
“我可不愿意你一辈子没个人照顾——不。”
“你觉得我应该结婚?”
“每个人迟早都要结婚。”
“可是你宁愿我晚些结婚。”
“结婚很难,——非常难。就像别人所说的。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还是女儿
孝心长。”
“你认为我会让媳妇把我从你身边夺走吗?”
“可是,你不会让她嫁给你,又嫁给你妈妈吧?”莫瑞尔太太答道。
“她可以干她想干的事,但她也不能干涉别的事。”
“她不会——等到她得到你——那时你就明白了。”
“我永远也不会明白。有你在身边,我永远也不会结婚——我永远不会。”
“我不愿意留下你没人照顾,孩子,”她叫道。
“你不会离开我的,你以为你有多老?才不过五十三岁罢了!我想你至少可以
活到七十五岁。那时你瞧着吧,我就是一位开始发福的四十四岁的男人,我再娶个
稳重的媳妇,明白吗!”
母亲坐在那儿大笑起来。
“睡觉去吧——睡觉去吧。”她说。
“你和我,我们会有一座漂亮的房子,再雇个佣人,一切都会令人满意。也许
我能靠画画发财呢。”
“你睡不睡觉了!”
“而且那时候你还会有一辆小马驹拉的车子。想想吧,——就像一位小小的维
多利亚女王出巡。”
“我告诉你,上床睡觉去。”她大笑道。
他亲了亲母亲走了。他对将来的宏图都是一成不变的。
莫瑞尔太太坐在那儿沉思着——想着女儿,想着保罗,想着亚瑟。安妮离去,
令她烦恼不堪。全家人本来是亲密地团聚在一起的。她觉得自己如今一定要和孩子
们生活在一起。生活对她还是慷慨的,保罗要她,亚瑟也要她。亚瑟从没意识到自
己爱她有多深。现在他还是个只顾眼前的人,他从来没有强迫自己去了解自己。部
队训练了他的身体,却没有触及他的灵魂。他体格健康,相貌英俊,浓密的黑发盖
在脑袋上,鼻子有点儿稚气,长着一双少女般蓝黑色的眼睛。不过,褐色的小胡子
下面的那张嘴倒是丰满红润,很有男子气,下巴也挺结实。这张嘴象他爸爸的,鼻
子和眼睛象他妈妈的娘家人——长相漂亮,但都软弱,没有主见。莫瑞尔太太替他
担忧,假如他一旦离开军队,就会平安无事的,但是,他可能走到哪一步呢?
服兵役其实对他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好处,他痛恨那些军官们作威作福。他厌恶
像个动物似的,非得服从他们的命令不可。不过他还算聪明,不会捅乱子。因此他
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寻欢作乐。他会唱歌,也会吃喝玩乐。他经常陷入困境,不过这
些都是男人的困境,可以得到谅解。他就这样一方面压抑着自尊,一方面又尽情享
乐着。他相信自己的相貌英俊,身材健美,举止温文尔雅,又有良好的教养,因此
他自信凭这些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果然如愿以偿,然而他还是烦躁不安。他
从来没有内心平静地独自呆一会儿。他在母亲身边时,顺从得低声下气。他爱保罗,
羡慕保罗,但还有点瞧不起。而保罗对他也是羡慕又喜爱,还有点鄙视感。
莫瑞尔太太还有他爸爸留给她的一些私房钱,她打算把儿子从部队里赎出来。
他对此欣喜若狂,就像小孩子过节一般。
他过去一直爱恋着比特丽斯·怀尔德。在他休假期间,两人又相逢了,她身体
比过去更健壮。两人、常去远足,亚瑟以他那种士兵的方式拘谨地挽着她的胳膊。
她弹钢琴时他就唱歌。这时,亚瑟就会解开军装领子,脸色通红,眼睛发亮,用雄
浑的男高音唱着。唱完后,俩人就并肩坐在沙发上,他似乎在炫耀自己的身材,她
对此很清楚——发达的胸肌,结实的两肋,还有紧身军裤里两条健壮的腿。
他喜欢用方言跟她说话,有时她会跟他一起抽烟,偶尔直接从他嘴上拿过烟卷
吸几口。
一天晚上,她伸手去拿他嘴上的烟卷时,他说:“别,别,你别拿。要抽,我
就给你一个带烟味的吻。”
“我要抽一口烟,不要吻。”她答道。
“好,就给你抽一口,”他说,“再给你一个吻。”
“我就要抽你的烟卷。”她大叫着,一面伸手想夺下他嘴里的烟卷。
他肩膀挨着她坐着,比特丽斯身材娇小,动作快得象闪电,他好不容易才闪开
了。
“我就要给你一个带烟味的吻,”他说。
“你是个讨厌的家伙,阿蒂·莫瑞尔。”她说着,把身子往后靠了靠。
“要来一个带烟味的吻吗?”
这个士兵笑着向她凑过去,他的脸挨近了她的脸。
“不要!”她转过头去说。
他抽了一口烟,噘起嘴,把嘴唇凑近她,他那理得短短的深褐色的小胡子象刷
子似的一根根竖起。她看着他那张皱拢的鲜红的唇,突然从他的指缝间夺下烟卷,
转身逃开了。他跳起来追,从她头发上把梳子给抢去了。她转过身来,把烟卷向他
扔去。他捡起来,衔在嘴里,坐了下来。
“讨厌!”她喊道,“给我梳子!”
她担心她那特意为他梳好的头发会散开,她站着,两手扰着头发,亚瑟把梳子
藏在两膝之间。
“我没拿。”她说。
他说话时笑着,烟卷也在唇间颤动不已。
“骗人!”她说。
“真的,要不你看!”他笑着,伸开两手。
“你这个厚脸皮的家伙。”她叫着冲过去扭着他要夹在膝下的梳子。她跟他扭
打时,使劲地扳着他紧紧裹在军裤里的膝头,他哈哈大笑着,笑得仰躺在沙发上直
打颤,烟卷也笑得从嘴里掉了出来,差点烫着他的喉咙。淡褐色皮肤下的血液涨得
通红,两只蓝眼睛也笑花了,嗓子也噎住了,这才坐起了身,比特丽斯把梳子插在
头上。